林汉筠
强忍着泪水,任凭阵阵冷风撕脸,一捧一捧地将金色的黄土洒向埋在地里的父亲。这是1998年农历正月初八,阳光正劲,黄土在我们的手势里生动起来,像一朵朵金色的花起舞着,无所畏惧地随鲜血从手指上流出。
阳光像雪藏过似地,撒在大旺山上。树木随之纷纷抖落身上厚实的雪层,哗啦啦地直扑向草木、墓碑,向我们投下影子。远处,“地仙”锣鼓一响,一阵清脆的号子将整个山峦打量起来,神圣的、千古不变的仪式。
父亲,就是这座山的源。
空巢,是一个当代的新名词。盼着子女长大成人,走出乡村飞向了远方,却又伤感地留下老年一代人独自生活。严格意义上,我的父母也是空巢老人。我们兄弟一个个飞出了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山村,但他们执意留在乡下,相依为命,孤独地守着两座房子。一旦我们哪个回去看他们,真个就像过年一样,杀鸡杀鸭热情得像久别重逢,脸上洋溢的笑都要挂上好几天。
我们村子是一个大村,有1500多人,全是林氏后裔。又叫“空巢村”——青年们外出打工或者住进县城,没有几个留在村里头守着黄土过日子。有人开玩笑说,村里头如果有老人过世,连“抬夫”也喊不到。
父亲的病与死,应该与“空巢”有关。他死之前,母亲不幸摔成骨折瘫倒在床,堂兄请来当地“水师”(土法医疗),用冰冷的草药进行包扎。而此时父亲正卧床不起,风寒交加。而我每每打电话回去,都是“形势一片大好”。三哥林竤得到消息后,便赶回家护理,尽管他们费尽心机,仍没有救回父亲的生命。
半年后,待母亲病情稍有好转,我不顾一切地将母亲接到东莞,真正的原因就是不想让母亲再当空巢老人,让她孤独地面对父亲的离去。
道场,在我们梅山地区不是专指那些佛教诵经、行道的场所,还是为佛、道、巫教在民间丧事中的殡仪法事。场地就放在堂屋里,因为是正月初,我们将白布改成红布设为灵堂,两边贴上挽联,横匾上书语出于孟子的“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要以当大事”的“当大事”三字,柩前立灵牌,点长明灯。
堂叔安排我为“堂祭”写祭文。如何写好父亲的祭文,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打转转”。父亲太平凡了,平凡得像老家门口的一株“冬茅草”。他的一生像“老虫揿蚱蜢子呷”一样善于精打细算,吝啬自己“盘大”(抚养)我们几个儿女外,这个大老粗根本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来。但平凡的父亲,将“诚实、善良”作为我们的家教。我们家并不富有,甚至三餐不继,但善良的父母宁肯从自己嘴里省下一粒粮也要资助乡亲。
“时维。谨具三牲、香烛、素果、酒礼,呈不典之仪,致祭于新逝林公老大人之灵前,跪而泣曰……”祭文先生声泪俱下地读完祭文。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接到我亲手给他写的祭文,但从那会儿开始,我一直闷着的心头豁然开朗起来。
埋,在我们梅山地区,是一个神圣的词语,它与“埋葬”筋骨相连,却又有本质的不同。埋,是用心去掩盖一个词语,是精神的寄托。
我们将父亲埋进了大旺山。父亲回归到另一个家园,与大旺山共融一体。
回到家里,我在记事本上写道:
这一年——1998年。
这一天——农历正月初八。
天气:雪后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