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蓁
万宁的长篇小说《城堡之外》,以老干部郁黄、沐上川及女儿、外孙三代家庭的故事为主线,交织着四个家族的历史往事,组成了一个结构复杂的宏大叙事。在众多叙事中,郁黄、沐上川夫妇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感情生活写得格外出彩,令人心动。
解放战争后期,老干部郁黄随军南下,担任了枫城管工业的市领导。他的妻子沐上川也被一纸调令从北京调到了这座破旧而潮湿的南方城市,开始了她充满怨恨的半个多世纪的生活。
故事一开始,人物关系就充满了张力。郁黄是一个感情粗糙的老革命,沐上川则是富裕家庭出身的知识女性。他们的喜好、情趣和价值取向判若云泥。张力来自于这样的两个人得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郁黄一上任,就一头扎进工业基地建设的领导工作中,吃住都在工程指挥部,把家和女儿全部丢给了沐上川。面对着陌生的城市、繁杂的工作和家务,沐上川茫然了:这就是她要的爱情和婚姻吗?
促使沐上川怨恨总爆发的事件终于来了。某天,一个名叫张凤妹的山东农妇领着一双儿女出现在郁家。她是郁黄留在老家的发妻。郁黄被电话从工地催回家中。面对着眼前两个无辜的女人,郁黄懵了。他对这事的处理方法很搞笑:在屋里无声地呆了十几秒钟,然后竟转身回工地去了。正像早几年的一部很有名的电视专题片里的一句经典台词:“剩下的一切,就留给时间了。”
然而时间没有创造奇迹,未经清创的伤口一直在淌血。沐上川从此开始了对丈夫的道德声讨:“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一辈子!”
在这场跨世纪的声讨中,三个女儿长大成人,出嫁了。接着,第三代也长大了。再接着,第四代又出生了。老两口早已离休,日渐衰老,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丈夫郁黄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的早期症状,记忆正慢慢地从他的大脑里抽离。沐上川仍在对丈夫进行声讨,不过这时的声讨已不再具批判性,成了老两口之间的一种戏谑。某日,郁黄呆望着窗外的夕阳。沐上川问他:“你心里还惦记张凤妹不?”郁黄没有回答,“嘴角扯出几缕笑意,只是笑过之后,又望着远处的那抹夕阳。”这场景,让我们感受到了人世间的融融暖意。
沐上川86岁那年,郁黄91岁。他们躺在了医院,一个住A楼,一个住B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没有女儿的轮椅接送,他们没法相逢,但这没有妨碍他们相濡以沫。女儿给住院的父母做好饭菜,先喂母亲吃。母亲不想吃。女儿威胁她,“不吃饭就不带她去见老头子。”母亲便不再磨蹭,开始大口吃起来。其实她知道,“老头子”已经完全失忆,不知道她是谁了,但这没关系,她需要的只是在那个人身边坐一坐。
沐上川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了,便把女儿们喊拢,郑重地立下遗嘱:她和老头子百年之后,老头子的骨灰送回他武津老家,“让他守着他爹娘,与大娘张凤妹葬在一起。他们毕竟是原配,他也记挂了这些年,让他们在阴间叙叙旧。我呢,骨灰也帮我送回老家,在我父母坟旁挖个小洞,葬在那。我哪儿也不去,就想陪爸爸妈妈,与他们说说话。”
至此,沐上川终于放下了一切。
岁月如水,至柔至刚,它磨光了河床里所有石头的棱角,也把女人间的酸意磨成了豁达,把夫妻间的龃龉磨成了亲情。没谁能够抵抗岁月的力量。
记得万宁曾给我分享过一段视频:即将拆迁的上海合肥路上的一爿乐器修理店前,店主在用一把自制的夏威夷电吉他作最后的告别演奏。一位正襟正坐,沉醉在演奏中的老爷叔。一条沉寂在最后时光里老街道,街上行人寥落。一爿油漆斑驳、玻璃蒙尘的旧铺面。乐曲声响起,是西班牙作曲家依拉蒂尔的《鸽子》。锥心怀念里透着淡淡忧伤的旋律,在现场上空盘旋环绕,没入虚空。我被深深地感动。
我不知道这条街道的过往也无须知道它的过往,我不知道操琴店主经历过的欢乐与艰辛也无须知道他的欢乐与艰辛。我的感动来自于眼前,当下。我感动于无穷的岁月和沧桑的世事,感动于曾经的相聚与最后的分离。
万宁关于郁黄和沐上川感情生活的叙事和这段视频有着相同的调性。
万宁是位善于写亲情的作家,情深之处,她知道笔向何处用力。
(《城堡之外》 万宁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