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很多人问我，读鲁迅作品该读什么？我经常向他们推荐两篇文章。第一篇就是《论“他妈的！”》。“他妈的”是中国的“国骂”，每个人都会骂，不过有的人公开骂，像我这样的人讲文雅，公开场合不会讲，但私下里对讨厌的东西也会说“他妈的”。

　　这样的“国骂”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也从来没有人写文章谈“他妈的”。鲁迅不仅谈了，他还要论，要“考证”“他妈的”作为“国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骂“他妈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晋代，这是鲁迅考证的结果。为什么从晋代开始？晋代有门阀制度，讲究出身，你出身大家族，就什么都有；你出身寒门，就什么都没有。在这种等级制度下，那些寒门出身的人当然对仅凭出身就耀武扬威的大家族子弟非常不满，但又不好也不敢公开反抗。怎么办？只好曲线反抗，你神气活现，不就是有个好妈吗？那我就骂“×你妈的”，这就出了一口气，心里也似乎好受一点。

　　这或许可以说是“迂回胜利”吧，但在鲁迅看来，这是“卑劣的反抗”，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这样，鲁迅就从“他妈的”这句“国骂”里发现了两个重要的东西，一个是中国国家体制中的等级制度，另一个就是国民性的弱点，并由此得出结论：只要中国社会还有等级制度存在，就会不断地有“国骂”，有“他妈的”。

　　我要郑重推荐给大家的第二篇文章，题目也很怪，叫《我要骗人》。很多人都认为鲁迅是说真话的，但鲁迅却说：“我不想讲假话，但我并没有把我心里想讲的东西全部说出来。”

　　鲁迅讲到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年冬天，他从家里走出来，在门口遇见一个小女孩。那时候有很多地方发生水灾，这个小女孩正在为灾民募捐。她见到鲁迅就抓住他的手，请求捐款。鲁迅知道，当时的国民党政府相当腐败，小女孩辛辛苦苦募捐来的钱是不会落到灾民手里的，一定会被那些水利局的老爷们给贪污掉。

　　但是鲁迅问自己：能把这些话讲出来吗？鲁迅从兜里拿出一大把钱给了小女孩。小女孩紧紧握住鲁迅的手连声谢谢。看着小女孩的身影越走越远，她手的温热还感觉得到，但鲁迅分明感到，这手温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心——他骗了这个女孩子！

　　鲁迅又反躬自问，难道我能不骗她吗？在那个时代，我能够处处、时时都说真话吗？

　　不知道诸位听了这个故事怎么想，我是非常受震动的。我觉得，能够公开说真话的人固然了不起，但能够像鲁迅这样，如此真诚、坦率地承认自己也骗人，恐怕更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

　　这就引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也是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会遇到的问题——我们应该“如何言说”？这就要谈到鲁迅《野草》里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立论》。鲁迅设想了一个梦中的情景：一位老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孩子，过满月的时候请亲戚朋友喝酒。一位客人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结果招致一顿好打。另一位客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升官，得到了众人的欢呼。这就说明说真话要遭打，说假话反而受欢迎。学生问，老师，我既不愿意说假话，但也不愿意说真话被打，那我怎么办？老师对他说，你就这么回答吧：“哎呀，这孩子，你瞧他多么……哈哈哈哈哈……”

　　文章中提出了三种说话方式：第一种，按照事实说话，说真话；第二种，按照别人的需要说话，说假话；还有一种，就是说模棱两可的话。我们每个人，每天都面临着这三种选择，但谁也不去想它，不敢去正视它。但是鲁迅正视了，想了，还严肃认真地提出来了。鲁迅的特别就在这里。

　　（本文摘选自钱理群著《钱理群讲鲁迅》，当代世界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