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江
老屋场在稻垄的深处,在炊烟升起的地方。番茄汁一般的朝阳打翻在龟裂斑斑的东墙,那是一堵夯土老墙,披挂着生机勃勃的青藤。
老屋场是乡土地名的总称,少了许多的前缀和形容词。它可能是张家屋场、杨家老屋、邹家大屋、胡家湾、李家塅,或别的什么名字。直白,粗粝,让人想起笨重的石磨、皮实的方砖。
唤儿声在老屋场回荡,像岁月与风的一场遇见。
铝制脸盆着地的哐当声、玻璃瓶子摔坏的脆响声、躲猫猫时的追逐声……让父母心烦,父母就吼,要疯,到外面疯去。
一帮孩童就“嗷——”地一声旋出屋檐,到了地坪。地坪是村庄里不多几户人家的广场。地坪里有一棵樟树,有一棵柚子树,还有一棵鸡爪梨。一丛箬叶静静地待在鸡爪梨的树冠下。竹篱笆围着几块青翠的菜畦,与猪圈比邻。屋檐下的几条沟渠干涸了,被杂草覆盖。孩童开始捉虫子、挖蚯蚓,捡起地上的石子打树上的柚子。柚子还小,青青的,拳头大。地坪也多被杂草覆盖,蚱蜢就藏在杂草丛中。孩童蹑手蹑脚,用手中的棍子拨开杂草,不厌其烦地寻找着童年的“宝藏”:破胶鞋鞋底、经水浸泡又风干后的旧棉袄、打碎的瓷碗片、花花绿绿的塑料碎片……
这样的寻找,有着考古的艰辛与惊喜,有着探险的悬念与惊艳。我最感兴趣的,是破碎的瓷碗片。泥土中,杂草间,一枚两枚瓷片散发着岁月的幽光,沉静,素雅,恍如隔世,使人浮想联翩。有青瓷的,更多的是白瓷。白瓷上偶尔有红色的花朵,手绘的,寥寥几笔,栩栩如生。世间的红花太多,红梅、牡丹、芍药、杜鹃,都是红花。瓷碗上的红花,五瓣花、数点蕊,抽象的,看不出是那个品类。偶尔有碗边描金的,一弯弧线,一块碎片,像一个故事戛然而止。偶尔有题字的,釉下是黑色的毛笔字,几块碎片,互无关联、不着边际的几个字:兰、菊、五谷……像一段哑语,一个暗示。有字的破瓷片,不是来自破碎的碗,更可能是一只茶壶、一个酒罐或一方笔筒。有些碎片,还可能是一口泼釉火缸的残体,它在某次意外失手中支离破碎,通红的炭火和灼热的灰烬散落一地。而今尘埃落定,泼釉火缸成为一块碎片,遍布时间的皱纹。
每一块碎片,都惊天动地,都隐约着孩提的喧闹、父母的责骂和生计的艰辛。它们渐渐埋于泥土、芳草,像隐匿沧海的沉船。
老人说,屋场好不好,扒开泥巴看一看有没有碎碗片就知道了。
老人还说,买别人的旧宅子,不看高院深墙、门前大树,就看一看堂屋的门槛是不是摩挲得不成样子了,是不是有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刀斧痕迹。
众皆疑惑,老人笑曰:“孩童多,人丁旺,打碎了不少瓷碗,也砍坏了不少木门槛嘛。”
想想,一帮孩童满庭喧闹,失手打碎瓷碗的时刻,笨拙地挥舞着柴刀将木料削成刀剑、投枪的时刻,原是多么暖心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