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滔(土家族)
又近清明,常想起离开已4年的父亲。他要是活到2020年,就会获得一枚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
父亲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身材魁梧,一头乌发,脸上从早到晚都洋溢着笑容。每天很早就夹着书本风风火火出门,天黑以后又夹着一大摞作业本回家。吃完饭,就坐在书桌旁批改作业、备课或看书学习。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上世纪70年代初,我刚进中学。一天,放学回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大人们还没下班回家,我就翻箱倒柜找吃的。找到了一个十分精巧的小皮箱,谁知打开一看,箱子里放了几本相册和笔记本。相册里全是父亲参加人民解放军和志愿军时的照片。有父亲和战友的合影,也有父亲英姿勃勃的个人照。笔记本里,贴满了父亲在各种刊物发表的一首首诗歌,并注明了创作时间和写某首诗时的环境及心情。
我朦朦胧胧意识到父亲还有一段光荣历史。从此,只要一放学回家,我就会偷偷翻看这些照片,诵读那些诗歌。我慢慢了解到,父亲1931年8月出生在湘乡县(现为湘乡市)一个小山村。1949年9月,刚满18岁的父亲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被分配到45军401团当了一名宣传员。父亲一参军,就投入到了紧张激烈的战斗,随部队日夜兼程,风餐露宿进军广西,追击南逃的白崇禧部队。1950年2月,父亲所在的团和友军在广西打了一个大胜仗。通过两天激战,全歼敌军近7000人,活捉敌17兵团司令刘嘉树及所属将官7人,将广西境内的国民党残部全部歼灭。由于父亲有高中文化,工作非常积极,不久就由团宣传队调到了师文工团担任创作员。
1952年,入朝之前,野战军部队进行了整编。父亲所在的45军133师和134师调入46军,44军的130师和131师391团与45军合编成一个军。两军整编后组成了新的54军。1953年1月,新组建的部队还没来得及休整,就马不停蹄地奔赴了朝鲜前线。
作为朝鲜战场上的一名文艺兵,不管行军多么累,条件多么艰苦,父亲一到驻地就在墙上写标语、画漫画、排练文艺节目或站在公路边、山脚下,打着竹板鼓舞士气。一有时间,父亲就写日记和诗歌。在朝鲜战场,父亲先后创作了《和平列车》组诗6首、《战斗空隙》《重建家园》《人民战士回家乡》《女兵吟》《我该不该把你叫醒》《我的心又飞到了朝鲜》等几十首诗歌。作品先后入选《全国一九五七年诗歌选》《志愿军诗歌100首》《萌芽》《星星》专辑,为此父亲多次立功受奖,被誉为军旅诗人。
我无法揣摩到父亲当时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心情,更无法想象在烽火连天的战场,在阴暗潮湿的坑道,父亲是如何用手中的笔进行诗歌创作的。但是父亲创作的每一首诗,都成为我心中一面鲜艳的旗帜。其中很多首都让我难以忘怀,至今还可以全文背诵。
其中一首诗名为《我该不该把你叫醒》:
夜,又浓又深,
风,又急又紧,
松涛在屋外呼啸
我的心比夜更深沉。
我一次次走到阿妈妮炕前,
像第一次离开母亲。
今夜我就要回国
阿妈妮!我该不该把你叫醒?
在她梦中的记忆里,
还流着战争的泪痕,
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前线牺牲,
她把我当做最亲的亲人。
给她把水缸挑满,
给她把大衣盖紧,
还像往日出发那样,
轻轻地走出房门。
那她还会天天在门外守望,
还会酿好米酒等我回村。
阿妈妮啊!阿妈妮,
我到底该不该把你叫醒?
这首诗创作于1955年4月朝鲜永兴。当时,朝鲜停战协议签订后,部队在前沿阵地一边坚守防御,一边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文工队已撤编,父亲就要告别军营。临行前,父亲去和一位朝鲜大娘惜别。当时两人依依不舍,难舍难分。一回到驻地,父亲饱含热泪,一气呵成写下了这首抒情诗。这首诗经《萌芽》1957年11期发表,各大报纸杂志竞相转载,轰动一时,万人传颂。
也许就是从偷读到父亲的诗歌起,我便暗暗立志要像父亲那样做一名诗人。我高中一毕业,就下到一个十分偏远贫困的公社当了一名知青。尽管条件艰苦,每天劳动腰酸背痛,但每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坚持看书学习,坚持学写诗,白天写,晚上写。参加工作后,我不抽烟、不喝酒。一有时间就去新华书店、图书馆买书、借书。我迷上了创作,它让我体验到了无比的欢欣和快乐。我从内心深处感谢父亲给了我取之不竭的创作动力和精神源泉。
功夫不负有心人,1984年4月,我创作的第一首诗《故乡的小河》终于在报刊发表。2003年3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我第一本诗集《湘西诗情》。2020年1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第二本诗集《湘西诗笺》。我也成为了湖南省作协会员和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我从一名普普通通的职工,被推荐上了大学,转了干,入了党,还担任了县委副书记,后又调省委机关工作。
父亲,我真的要感谢你!你虽然离开了我,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金银珠宝,但你留给我的一首首诗歌,已成为我心中的一座丰碑,成为激励我不断前行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