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铭
神宗年轻气锐,志在有为,王安石想必早已从八个多月来的朝政动态中,看出端倪。而且,好友韩维曾通过王雱,将神宗的一些想法,间接转达给他。可以推测,这些日子,对于自己的出处进退,王安石已经有了深思熟虑。所以,接到朝廷诏令,他没有推辞,而是慨然表示:臣于此时实被收召,所以许国,义当如何?敢不磨砺淬濯已衰之心?绎温寻久废之学,上以备顾问之所及,下以供职司之所守。(《除翰林学士谢表》)
熙宁元年(1068)春,退居江宁整整四年半的王安石,终于启程进京。友人王介(字中甫)作诗远寄,有“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之句。前一句用刘备三顾茅庐的典故,后一句则出自南朝孔稚珪的名篇《北山移文》,讽刺意味十分明显。北山即钟山,孔稚珪这篇文章,假托北山山神的口吻,对那些表面爱好隐居、实际贪求官位的假隐士,予以揭露和鞭挞。王介化用孔稚珪语意,直率地表达对王安石这一决定的不满和讥讽,无疑代表了当时一部分人的看法。
然而,早在青年时代,王安石就已树立坚定不移的人生目标,更有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独到理解,又怎会顾忌他人的眼光?正如曾巩所说,“彼其心固有所自得,世以为矫不矫,彼必不顾之”(曾巩《答袁陟书》)。因此,接读王介来诗后,王安石付之一笑,提笔写道: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松间》)
出发当天,风正帆满,江宁城渐渐消逝在视线之外。王安石并不急于北上,他决定先去京口(今江苏镇江)金山寺,拜访亦师亦友的宝觉禅师。
嘉祐年间,他与禅师相识于汴京,嘉祐八年(1063)两人同回江南,王安石守制江宁,禅师驻锡金山寺,两地仅隔数重之山,彼此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此次进京,可以预见,王安石将承担变法重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临行之前,他很想听听这位方外挚友的意见。
这天夜里,他们对床夜语,通宵达旦。第二天,王安石继续前行,由南至北,横渡长江,泊船于瓜洲(今属江苏扬州),这里是通往汴京的京杭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此时月上中天,清风拂面,水面上波光粼粼,王安石回望对岸京口的灯火,不禁感慨系之: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
即将离开他热爱的江南,诗人心中有无限眷恋。但除此之外,尚有一层没有明说的言外之意。其实,“这首诗的预设读者是宝觉禅师,诗人是要向宝觉表明心志”(张鸣《“春风自绿江南岸”》),期待早日功成身退,回到江宁,和往昔一样,与禅师往来游从,请教佛学相关问题。
作为一位儒释道兼修的传统士大夫,王安石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希望以自己的所学,匡扶社稷,但功成不居,在天下太平之后,归隐江湖,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这才是他的终极理想。正如他在《张良》一诗中所歌咏的: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当此每从容。张良臣事刘邦,是为了实现平天下的抱负,身居高位,显然不是他的目的。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安石于熙宁元年(1068)四月初抵达汴京,四月四日即奉诏越次入对。
自此,王安石开始履行翰林学士的日常职责:起草重要制诏、兼修《英宗实录》、担任皇帝的顾问及经筵侍讲等。后两项职责最具意义,能使君臣之间,获得最大限度的相互认识,当然也是身为臣僚,得以影响君王的重要途径。
(摘选自崔铭所著《王安石传(上、下)》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