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我离他有些距离。麋鹿先生远远地打量着我,他是一头统领湖水和绿洲的鹿王,气宇轩昂,简直就像一位高贵的绅士。当他昂起头,沉静地盯着我看,头上那对美丽的鹿角盘虬交错,直指蓝天,好像戴着尊贵的皇冠一般;他的身体高大健壮,在璀璨的阳光下闪烁着暗哑的金光。
一刹那,他带领的整个族群全都静下来了。三十多头麋鹿,一起转过身子,紧盯着我看,眼睛一眨不眨。时间宛若凝固,四周静如天籁,只有暖风从远方吹过来,吹得这片绿洲呜呜地响,也把湖波吹出很多层。轻柔地一层层吹开,又一层层合拢,难怪诗歌中有“卷起千层浪”这样的形容。洞庭湖真是大美之地,所以能哺育候鸟、江豚和麋鹿,这些美好的、完全溢出人们想象之外的神奇物种。
春天到了,麋鹿在大地上奔跑,他们互相传递着什么信息?关于爱情,关于自由,关于迁徙,我全然不知。他们会不会留居于此?或者移居到别的领地我尚不得知,我听不懂麋鹿的语言,不了解他们的习性,只在石破天惊的偶遇中才见识他们的庐山真面目。我非淡定之人,面前的这群麋鹿让我动了心,我对最高贵的麋鹿先生一见钟情了。
在人们眼里,麋鹿是“四不像”,犄角像鹿,面部像马,蹄子像牛,尾巴像驴,整体看上去却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虽然人们弄不清楚它是什么样的神奇物种,但它却具有300万年悠久的生命历史。它热爱湖泊沼泽,淡泊超脱,只求偏居一隅,在无人知晓处默默地自由生存,命运却迫使它数百年圈居皇城脚下,备受显贵名士的青睐。在历史的长河中,由于人类的滥捕滥杀,使之在长达近千年的时期内几度濒临灭绝。
中国是麋鹿的老家,随着国之强大,从1979年开始,我国的动物学家谭邦杰就在报刊上呼吁,要把流落海外的麋鹿引回中国。他的倡议得到英国乌邦寺庄园的主人塔维斯托克侯爵的热烈响应,侯爵决定将22只麋鹿无偿赠送给中国,麋鹿因此从国外引渡回了南海子,并逐渐得到了保护和发展。1993年,新建立的湖北石首保护区开始分批从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引入麋鹿,致力于恢复麋鹿野生种群。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冲垮石首麋鹿保护区的拦网,36只麋鹿自然扩散,这些麋鹿逐渐适应野外自然环境,种群数量逐渐增加,其中有5只流散到洞庭湖,并在此形成一个个野生种群。
洞庭湖畔,绿野茫茫,草长莺飞,唯有这群野生麋鹿构成了我的梦境,那种原始、野生的奔驰,带着青苍的青草气息;他们奔跑嬉戏,求偶争斗、泡澡进食;雄鹿在野外,会一言不合地打架,展示自己超凡的战斗,会用高耸的枝角,挖水草炫技吸引异性;雌鹿温存善良,从容淡定,舐犊情深;幼鹿天真可爱,宛如天使,这些都是他们让我着迷的原因。其实,找到他们也很不容易,当我乘坐小船,长达数小时到达芦苇荡的中心,就仿佛到达了世界的尽头。我探访了多位上岸渔民,他们建议我不要去洲上打扰麋鹿,麋鹿们天性自由,善于躲藏,不容易被发现,对人类保持着警惕,他们远离人类,因饱受过颠沛流离的伤害。
如今洞庭湖的麋鹿,一支栖息在东洞庭湖注滋河口两岸,另一支在东洞庭湖至沅江漉湖区域的红旗湖,它们是世界上唯一在没有人工干预措施下自然野化的种群。湖洲何其壮阔,有最适合麋鹿生活的草场,它们在此生存、繁衍,种群逐渐变大,成为真正湖水与绿洲之王,统领着这一方山水田园。一片无边无际的绿洲,被洞庭湖包围,湖水清碧,湖中长满细细长长的水草,透过湖水清晰地看到湖底世界。鱼虾划动尾鳍,跃出水面又钻到水底。这里是藏着无数秘密的湿地保护区,冬天退水后,洲上全是野生的芦苇,大大小小的水泽飘着候鸟,野鸭、天鹅、野鸬鹚统管这面水域,但绿洲深处就是麋鹿的天堂。当我穿过芦苇地来到这片绿洲,见到麋鹿先生。他满脸傲慢,用两只眼睛瞥了我一眼,清亮的眼睛里装着警惕和淳善,那高大树枝一样的鹿角直指苍茫而天青的天空。矫健的身体呈流线型,如流水一样满溢着力量,如果他奔蹄疾驰,很可能直接跃上云朵吧。
我无比惊叹,如痴如醉,在还没见到麋鹿之前,我偶尔在青山湖候鸟博物馆里见到一只标本,那只麋鹿用苍白呆滞的眼睛看着博物馆的玻璃橱窗,他一定渴望绿洲上的奔跑。当我千里迢迢来到属于麋鹿先生的洞庭湖,远远看着他,暖风吹得热烈,周围瞬间停止,我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我用滚烫的热血爱着麋鹿先生,而他却身披滚滚惊雷,带着族群奔向草洲深处。
大概,一个人爱上麋鹿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认真守候他的家园。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洲,暖风吹起,一缕缕翠绿的波澜在生成,仿佛带电传导,连绵不绝地从最微小处漫延到远方。这绿色的波浪若是遇到阻滞,便打出一道道漩涡,遵循古老的“黄金螺旋”定理,形成最完美有螺旋曲线的绿之海,但我亲爱的麋鹿先生会不会变成螺旋曲线中那一枚枚跃动的音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