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慧文
城市的未来取决于我们现在重视什么,选择什么。
缓慢的艺术
天气转暖,我打算找个地方游泳。手机导航把我带到了一个叫“保温瓶游泳馆”的地方。穿过一片居民区,进了一个老厂区,游泳馆映入眼帘。我马上意识到,让我感到些许奇怪的游泳馆名字来自:这是曾经的保温瓶厂。
老厂房被改造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复古风的游泳馆、台球馆。休息区里,装饰着两人高的保温瓶墙体立绘。保温瓶上绘着艳丽的工笔牡丹花,唤起了一些有点遥远的记忆。游泳馆老板颇为自豪地对我说:“年轻人喜欢,不少人来拍照。”
离开时,我还在旁边看到了一家小众的雪茄馆。看起来没有大张旗鼓地装修,水泥墙大喇喇地坑坑洼洼。换了窗棂、造出壁橱,只拖来几条舒服的沙发,再点缀几盏暖黄的灯光、几盆绿植,是时下流行的“工业风”。
我马上在社交网络上向朋友们推荐了这个地方。但我的脑海里同时冒出一个疑问:若时光倒流20年,我会认为这是“美”,还是“破败老旧”?
我们的审美评判标准在发生变化。近几年,长沙餐饮店超级文和友以其装修抓人眼球,一堵写有“长沙”二字的红砖墙吸引着游客排队拍照“打卡”……它们的“美学元素”,集中的来源于我们记忆里的老街区、旧房子。在城市更新与扩张过程中,历史悠久或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建筑早已被纳入历史建筑或不可移动文物名单。但正如我们看到的,目前仍在“编外”的建筑也并非毫无美学、建筑学和经济意义。
建筑,一项缓慢的艺术。它的价值可能需要我们以更长的时光和望得更远的目光来衡量。
“活着”的建筑史
这样的建筑,有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比较陌生的名称——潜在历史建筑。2015年,住建部要求各省市申报潜在历史建筑。受长沙市规划局委托,湖南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教授焦胜参与了走访调查与统计,并总结出一份包含500余处建筑的《长沙市潜在历史建筑名录》。其年代普遍较近,集中在1950—1980年底,其中大部分是机关单位工厂、宿舍楼及普通人居住的社区,如长沙锌厂、长沙保温瓶厂、长沙电梯厂等。
翻查《名录》,再对比现有的历史建筑,潜在历史建筑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比目前认定为历史建筑的稍弱。但正如历史建筑是由时光造就的,潜在历史建筑的这一“短板”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被填上,渐渐成为“历史建筑”乃至“不可移动文物”。
这个概念的背后,正是我国城市遗产保护,从只注重革命遗址和宫殿庙堂,到保护艺术性或重要人物的建筑物,发展到保护普通人生活生产的一般历史建筑和特殊下层群体的纪念场所的变化。这个变化更深层的原因是价值观的变化——对大众历史和市井文化的强调。近年来长沙着手实施的老城区有机更新,也不同以往以“拆”当头的棚改,一些老建筑、老居民、老格局被保留了下来。
在焦胜看来,城市和建筑都有生命,是“有机地生长着的”。因此,他建议,潜在历史建筑的调查应该每5—10年做一次,不断地把满足条件的潜在历史建筑增补进来。
中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副教授罗明将潜在历史建筑称为“彰显城市个性、延续城市文脉的不可再生宝贵资源”——从建筑史角度来看,这些潜在历史建筑完整记录着从以砖木和砖混结构为主到混凝土结构兴起的过程。
“潜在历史建筑的存续,能够让城市的建筑发展脉络更具有连续性。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来看我们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时期,那是什么时期。它是有片段化、连续的,是活着的建筑史。同时,潜在历史建筑为我们老城区提供了城市背景。试想一下,我们城市中间如果只有现代建筑和已经定义了的文物建筑和历史建筑,实际上它的数量大多数还是现代建筑。”
对于历史建筑来说,其场景空间的完整性相当重要。“如果我们能够保护一些潜在历史建筑,它就可以在这些文物建筑、历史建筑后面充当‘配角’,营造城市背景氛围。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也有机会成为‘主角’。而且,很重要的一点,它们能唤起人们的情感连接。”她说。
重现的“附近”
手握《名录》,我们决定开启一场潜在历史建筑审美之行。
除了前文提到的保温瓶厂,我们还在省政府二院、湖南大学等单位,在潮宗街等历史街区中领略了它们的美。得益于长期的维护和合理的内部空间改造,这些潜在历史建筑不仅保持着完整的历史风貌,还满足当下生活、办公需求。遇见在里面学习、工作的人们,他们总会积极介绍它们,与有荣焉的样子。我们隔着铁门向位于天心区的长沙油脂厂张望,听说这里也可能保留下来,建设成为独具特色的“铁罐公园”,并且引入展览空间、公园绿地和广场,从而成为“片区的增长点”。
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我们走进长沙天心区的仰天湖社区锌厂宿舍。樟树、蜡树、构树、苦楝子树等本地原生树种以夺目的鲜绿掩映着十余栋红砖建筑,柔软的春风送来甜蜜的柚子花香。
都是1950年代初建筑的两层苏式楼房,线条利落、比例协调,显得庄重精致。这是个老龄化的社区,四周安安静静的,居民从家中拖出椅子,和混迹在社区里的猫一起晒太阳;一位老婆婆用竹竿挑起衣服,挂到楼间拉起的、缠得错综复杂的电线上。
在这个空间舒朗、节奏缓慢,精致与杂乱共存的空间里,我忽然想起人类学家项飙曾说过的话:“现代社会发展的一个趋势,是‘消灭附近’。”
在太快的时代里,我们越发精准、高效、指向目的,却丢失了将自己身边真实的生活描述清楚的能力,甚至不愿搞清楚自己所处的社区在这个城市中地理和人文上的意义。但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仍存在着的“附近”——这个低密度的街区里,人们还能在和周边环境、与过去保持着联结与互动。
我有点羡慕,但“打脸”时刻也来得很快。
看见我们在拍照,一位姓马的大姐主动搭话并领我们参观她家。她住在二楼,由于年代久远,木质地板踩上去有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天花板也是木质,有明显的残破和经年的水渍。房间被她收拾得干净温馨。但空间局促,她得和一户邻居共用厨房,至于厕所,下楼直走50米——公共厕所。
“有舒服,也有不舒服。附近环境好,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也很有感情了。但是住起来太旧太不方便了,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没有。”
“砰”地一声,马大姐的邻居打开门加入讨论:“燃气、用电、下水……洗衣机都用不了!用不了,手洗!”居民们找不到该对此负责的主体,也对“历史街区”“潜在历史建筑”之类的词汇很抗拒,他们的普遍愿望,是“拆迁安置,搬进好房子” 。
建筑之下,是居民当下的、具体的生活。再翻《名录》,这样的矛盾不在少数。时代变迁,很多潜在历史建筑的所属单位已经破产改制,不仅无力改善员工住房环境,其产权归属等问题也十分复杂,往往在保护、拆迁、安置之间陷入长久的僵局。更令人忧心的是,在寻访的过程中,有很多建筑已荡然无存,或被崭新的当代建筑所取代。
“看见”的力量
这是全国各地普遍面临的问题。潜在历史建筑这一数量庞大的群体,尚未如历史建筑和不可移动文物般有明确的“身份”,因此各地对其保护和利用步调不一。江浙沪地区的文化意识走在了全国前列,重庆、泉州等地也较为重视,并因此形成了良性循环。一位规划部门的工作人员建议,一定要明确潜在历史建筑主管部门的责任和义务,因为“保护历史文化的往往处于弱势”。
长沙市城市人居环境局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管理处处长李波说,长沙对潜在历史建筑的认知较早,在城市更新时也会邀请相关专家进行讨论。但他认为,政府的保护资金有限,而是要依靠被大众“看见”,才能鼓励其被一些市场主体和机构利用。
焦胜也一再向我们强调“看见”的力量。他认为目前公众对潜在历史建筑的了解还是非常不够。“《名录》应该长期向社会公开,并举办一些宣传活动、邀请公众共同寻找和申报潜在历史建筑,从而普及潜在历史建筑的概念,触发更多关于利用的想象。”
对比文物建筑和历史建筑,改造潜在历史建筑的限制条框相对较少。在他的设想中,一些连点成片的街区,可以进行更加系统的特色景观打造,引入市场主体,开发成为新的城市文旅地标。而对于一些散落在城市社区中的潜在历史建筑,也可以通过维护、改造,让它们重新回到社区生活中。
“当我们需要建设一个社区办事处、卫生室、老年人或儿童活动、室内体育场等公共服务空间的时候,当图书馆之类的机构要在社区开设24小时图书室的时候,大家优先考虑把潜在历史建筑利用起来……”
在一个黄昏即将落下帷幕的时刻,我独自穿行在湘江边的老社区里,闻见了有些香又有些呛人的饭菜气,远远地望见了高楼之间,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天际线。我想,我正站在城市的缝隙里啊。当无数模块化的城市功能区块及标准化建筑拔地而起时,我们才认识到,这缝隙里生长出来的文化、居民们实在的生活空间和情境,才是城市独一无二的灵魂。
(实习生王栩君、孙雯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