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洲
幼时,我家隔壁巷子前住了一个老人。每逢过年前,他总把他低矮小屋的木门打开,在严寒中就着透进来的天光,为春节玩年的纸扎的灯具上色。
老人姓谭,曾是个读书人。我们就叫他“谭伯”。谭伯平时在街边摆个荒货摊子,赚点小钱维持生计。闲时画些花画虫鱼,卖给别人做装饰。过年前,纸扎师傅们都拿糊好的半成品来请他“穿衣”,完成最后的描画工序。
一个大雪天,我踮起脚,从他低矮的屋檐上摘冰凌条子,品尝冰的味道。我扒在他的腰门上,看他画得入神,只见他裤裆前拢着一个竹烘笼,清鼻涕快掉下来了,红色的画笔却在纸糊的灯笼上点出一些好看的花朵。
谭伯知道是我来看他画画了,头也不回得意地说:“知道吗?红梅是我的拿手好货呢!到天王庙去!那里有很多好看的梅花!”
凤凰城的天王庙在城南的观景半山腰,而观景山又是南华山山麓余脉。整个山麓,长满高大乔木,红枫、云杉、马尾松、栗子树、樟木树……文人雅士所说的凤凰古城“八大景”中的“南华叠翠”指的正是这。站在天王庙俯瞰凤凰城,真是一览无余!一座青山抱古城!
按谭伯建议,我邀约小伙伴们去了天王庙,因时日久远,当时的情景一点也记不起了。倒是记得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冬天,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大地一片白色。凤凰小城就像戴着白帽子的小孩,躺在南华山麓的白色襁褓中。穿城而过的沱江河,像一条黑色缎带系住这风景。好几年没见这么大雪了,我兴之所至,踏出雪地的第一行脚印,踩着吱吱发响的白雪,一早去天王庙寻梅。
走近时,才看到庙宇的红墙和旧而黑的窗棂。庙里数十丛梅花,满树满枝开得重重叠叠。本应是十分的恣肆,却被大雪压得喘不过气,它们时不时挣扎起身子,哗啦啦一声,把大堆积雪抖落在小路上。雪中露出来的那一朵朵嫣红小花,在朝阳中闪光。梅凛冽的暗香突然从雪的崩落中冲出,撞击在我的心头,使我获得一种警醒,雪原来是有香味的。梅香浸泡在雪中,时间长了,雪自然沾染上那暗香。暗香看不见,摸不着,但沁人心脾。我的耳旁似乎漾起小提琴的奏鸣,万籁俱寂中,这雪梅给我带来了幻觉罢了。我很奇怪色彩怎能同音乐联系起来!
忽听远处有踯躅声响,或是不想踏破这琼瑶世界的小心吧!另一条小道上来了一位长者,这么早一人上山,定是位妙人!来人一袭灰色长大衣,一条红围巾,庄重而稳健。他走走停停,待走到近处,才看清呢帽下的脸,白皙而清癯。“裴校长!”我急切地打招呼。他一见是我这个忘年交,就叹了一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哪!我看他立在红梅前静静赏梅,折身穿过梅丛,消失在凛冽冷香中。我忽然记起一句宋诗:何方化作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他又会停在哪棵梅花树下呢?
后来,我成了一个画画的手艺人,耄耋之年也开始喜欢画梅,除了去家乡的天王庙,还去杭州西湖的灵峰赏梅,接受梅的熏陶。杭州的梅园,有十里章台路的各个品种的梅花。一天,雪后初晴,沿途楼台水榭,游人如织。有人在梅丛后唱起吴侬软语的越剧,晴空里白鸽带着哨音飞过头顶,更有激越缠绵的小提琴奏起《梁祝》。我观赏着雪梅,闻着梅香,想起梁祝这悲凄感人的故事。怎么悲剧能变成震撼人心的美学样式呢?这凄美的爱情故事又怎能化成动听的音乐呢?这是一个经久不息的美学话题啊!我省悟到,雪香、梅香与音乐,都具有美的特质,它们一定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我想,什么时候可以让纸上的墨香化作醉人的梅香?可惜,“我报路长嗟日暮”,这题目太大了。什么时候,我可以像谭伯一样自由自在地画出心中的梅花就行了。
一年立春早,寒雪天气中,我正作一幅红梅,忽然诗兴大发,得如梦令小词一首,曰:老干横斜劲瘦,万朵嫣红春后。醉煞点梅人,倒把秃毫挥就。香透,香透,顽石灵羽知否?在雪香、梅香和墨香中,我自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