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武
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农村,那时候的中国百废待兴。幸运的是,我6岁那年,离老家几里路的地方有了一所小学。我作为学校的第一批学生光荣入校。
家到学校的路很崎岖,隔着两座不高不矮的山。没上学的我常常穿爸爸的旧鞋,尽管是趿趿拉拉,完全不合脚,只要还能修修补补,就绝不丢弃。知道我能上学了,妈妈挤出伙食费给我买了一双新布鞋,最便宜的那种。
我像捡到了什么宝贝般高兴。第一天上学,双手提着新鞋,光着脚丫往学校跑,我想,有这样一个好东西,值得在同学们面前好好炫耀炫耀。出门前,妈妈说,新鞋啊!好好爱惜,破了可就难补了,不像脚上的肉,掉了一块,还可以再长。这样,当我像余华小说《活着》中的那个有庆一样,提着新鞋,光脚走到学校时,细皮嫩肉的小脚已经被山上的刺与石头磕得血肉模糊。可是我很高兴,我没有迟到,我是班里最先到的学生。我站在教室门口,提着鞋在老师面前一亮:老师,学生梁文武向您报到。老师浅浅一笑,看看我的鞋,又看看我的脚,眉头稍稍一皱,嘴角一扬,眼睛像冬天里的火闪着温暖的光。文武同学第一个到,该表扬,你坐中间那个靠前的位置,爱学习的人,我们欢迎!
不知道在学校的第一天是如何度过的,只是还记得,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刚睡下,又爬起来,睡下,又爬起来,怎么也无法入睡。最后决定,在书桌旁看那些新书。这样,家里的那个大灯泡亮了整整一个晚上,惹得妈妈第二天狠狠揪了揪我的耳朵,说我浪费电。我却嘻嘻作笑,感觉不到疼。但是,我上学时,基本还是赤脚走山路,哪怕冬天,脚肿成了大红萝卜。鞋只有在参加学校的重大活动或者走亲戚时才穿。
妈妈说,孩子,好好读书,等将来有了钱,买富贵人家那样的车。年少的我知道,那是我家的一个梦。能否成真,很难说。
好在中国渐渐发展起来了,我们全家都进了城。爸妈成了工人,我也和弟弟上了城里的学校。
学校照样离我们家很远,有十多里路。天没亮,就要揉着惺忪的眼睛,往学校紧赶慢赶,看着那些有了自行车的同学,从他们映入眼帘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我俩用眼巴巴来形容远不够。甚至,我和弟弟对爸妈说,我们宁肯不吃饭,也想买辆同学们那样的自行车,两人轮着骑,或骑一个搭一个。爸妈的脸都有些沉,脸都起了皱,转过脸去,擦拭着什么。等他们转过身来,眼睛里像有块红色的布,红得耀眼。
这要靠你们自己!妈妈说,你们都是男子汉!
好一个靠自己!我们咬了咬牙,脸紧绷着,像一个已经拉长到极限的弹簧,很奇怪,我们并没有哭,但是,这句话却深深刻在了我们心里。
爸爸说,现在买自行车要摸砣子,运气好摸着了,然后再拿钱买,单位里每个职工都想要辆车,但是,国家生产不了那么多,而且,爸妈也没有富余的钱,交学费都要东借西凑。所以,爸妈也没办法,还是你们的妈妈讲得对,靠自己吧!
要说爸妈没有富余的钱,我不信,因为我发现,爸爸每次发工资都要去邮局,我感到很奇怪,那时邮局不是存钱的地方啊,要去也得去银行。去邮局前,爸爸都要和妈妈嘀咕一阵,看见我们又默不作声,左右旁顾。后来才知道,爸爸那是在接济比我们更穷的亲戚们。
爸爸50岁那年,因为长期辛勤劳作,患了严重的腰肌劳损和椎间盘突出,一直敬业的他连去单位上班都很困难。我已经临近高考,弟弟更是要考重点高中,爸爸说,就是死也要去上班,要不对不起那些工资。我和弟弟就轮流背他,早上是我,晚上是弟弟,中午爸就在单位,从没请过假。那一百来斤的躯体铁一样压在我们稚嫩的脊背上,我们呼呼地喘着粗气,像一头垂暮之牛在田里拼尽力气。我的脸浸在了汗水里,背上的爸爸也死死地箍住我的脖子。爸爸说,难为你们两个孩子了。难为吗?父亲和孩子,不存在难为的。爸爸,以后我们两个儿子要每人买辆私家车,您和妈妈想去哪就去哪!弟弟说。
老天有眼,我们两兄弟成绩优秀,双双考上了好大学。参加工作后,各自成了家,也都有了私家车。但是,过去的一些往事会时不时在我们脑海里闪,于是回家常常调侃年逾古稀的爸爸,问他当年去邮局是不是有事骗了妈妈,或是在外面金屋藏娇?于是,老态龙钟的爸爸佝偻着背低头“吃吃”地笑,白胡子一颤一颤的,抖个不停。他看了看妈妈,两人一阵仰天长笑,笑声像一支利箭穿向了过去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
去年,爸爸妈妈要我和弟弟开上私家车和他们一起回老家。一家四口又来到了过去的老屋,眼前的老屋和我曾就读的学校只有咫尺之遥,那两座山成了一条柏油马路,闪着黑黝黝的光。马路旁立着一块石碑,是修路捐资者的名字。碑上显眼处,我们四个家庭成员的名字熠熠发光,像黑夜里给行人指路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