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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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晨玮,2001年出生于山西晋城,现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写作与演说创新班。
腊月时节,一股寒潮自西伯利亚平原腹地而来,经吕梁、太行二山所成的通路长驱直入,“啪”地就呼在东山腰子的脸前。自此,那几座一衣带水的村落就算是这远方来客的照顾对象了。
东山首当其冲。寒潮还未到,半坡的圆塘就已薄薄封上一层冰。那年我同玩伴在冰面上打斗,结果冰面开裂,我们双双落入冰窟。不敢回家去,整个下午我们呆立在寒风中风干裤管,裤管却在天色将黑时上了冻。
几阶旱田将圆塘收拢其中,依次排开,伸往谷底去了。此刻麦苗正吐露不同程度的翠色,浅的嫩如翠芽,深的也不过如草色青青。连着圆塘微泛乳白的冰面,未经煅烧的青花釉面就漆在了山间豁口。或浓或淡,青白交织,这古板厚重的土石大山竟被押上了写意的韵脚。再过些时日,纷繁的雪扬下来,将地上黄的青的黑的红的一并遮盖。这儿,那儿,统统成了一个样子,圆塘便就此缄口,不为人所知了。有闲不住的村妇提木桶而来,缓步慢行,像是误闯无声秘境的莽客,堂而皇之地在青石阶上印下两行细密的脚印。村妇用马勺凿冰,扣取一眼小洞舀水。木桶将满,村妇提桶而归。先前的足迹已被积雪吞没,木桶中晃漾的水又潇洒种下一排。有黑鹳从山顶俯冲下来,在房梁短暂停歇,又轻盈地展翅,间或仰头啼叫,一阵清丽婉转的啼鸣随即横亘整座山头。
俨然一幅浑然的山水泼墨画,山民们将鬼斧的别裁尽收眼底,徜徉其间。
半山腰子上家家户户的瓦房错落而建,依着山势悉数嵌入曲折回环的河谷之中。不见房檐堆叠,一条人工挖凿的山路携近旁的村落一起蜿蜒着捅进深山。年关前后,常遇大雪封山。那年父亲骑车去镇上买肉,不料大雪忽然而至,将他锁在了山外。除夕之夜,父亲独自一人守着十来斤猪肉在旅馆郁闷。大雪久久也不消融,还时不时再盖一些。年已过得差不多了,父亲才带着发酸的猪肉返回山中。大雪封堵道路的时候,东山也摇身一变成为陶公笔下的桃源胜境了。既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农家风貌,又不失“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乡土人情。只不过这一切都来得更加别致、精妙,纯纯地驻留在一幅皓白的画卷之内,隽永,风雅,让人酣醉。行走在山里的小路上,鞋窠里永远都会混进几粒黄土。那厚重的泥腥气似乎早已深入我的灵与肉之中,让我始终以原住民的身份背靠着东山取暖。我曾以呐喊的方式和东山对话,空谷中荡起的回响直直传到山的那边。我机械地接收着山间四时的馈赠,看冬天衰败的荒丛在开春最先抽枝。我也用本真的生活方式蛰居山中,不断认识自己,也不断考量着东山。
冬天里,草木秃得精光,各家后门的菜地早已不出产各式时蔬。村民们靠着地窖里藏量丰富的疙瘩白、土豆、白萝卜炖一锅杂烩就可以勉强过冬。山西人的胃是专门用来装面食的。一天下来要是不嗦一顿面,大概是没有力气下地干活的。即使只有那一种浇头,村民们也能变着花样满足味蕾。经常是母亲在案前揉面,我用小手扒着砧板观看。一坨面团被母亲来回摆弄:翻过来倒过去,揉,擀,压,扯。我看着实在心痒痒,那手法,不正和我和泥巴时是一样的吗?我拿起面剂子“噌”地窜出屋外,迅速化身为面塑大师,开始精心地塑造起我的杰作。我会捏一只小鸡,会捏一朵花,会照葫芦画瓢地捏任何物件。捏着捏着,我想起了圆塘里的小鱼,想起了夏天里的桑葚,想起爷爷皴裂的手。想着想着,东山的金顶又是一团皓白了。
雪落之时,山野沉寂。但东山的山民们却并没有被冬日的萧条绊住脚步。清晨,玻璃上爬满一圈窗花,山间迭起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当男人们提着茅桶从坡上浇下来,新的一天就此开启。火箸捅进煤火窟里,锅里坐上小米粥,母亲舀一盆雪到火上烧融开,洗脸……正是一年中农闲的时候,一桌麻将总算能够搓起来了。日上三竿,妇女们散了场,一边调侃着谁谁谁今天又赢了多少,一边往家里赶。妇女们做饭速度很快,倒也不是因为饿着肚的男人在催,而是赶着要端碗出去串门。菜刀“哒哒哒”地剁在案板上,满村都是这声音。半个钟头的工夫,妇女们就把晌午饭对付了。端了碗出门,随便挑一家进去就行。屁股一沾土炕,可是就再也起不来。几个女人聚一块,无非是谈论一些村里男男女女的八卦,譬如谁结婚几年了还没生孩,谁家老丈人又不待见儿媳妇了……你一嘴我一句,碗里的面早已坨成一摊面糊,却搅了又搅,迟迟不见往嘴里送。一碗面吃完,侃得也差不多了,妇女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歇觉去。
阳光斜斜照进屋内,一片光斑之上,尘灰飘散的轨迹暴露无遗。光斑扫着水泥地面缓慢地向里挪动,像蚕趴在树叶上啃食。男人女人,鼾声噗噗,四仰八叉。光斑又逡巡着爬上床,亲吻着每个人的脸。此刻,暖阳下的东山,寂静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