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鋆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
隔帘唯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唐】刘禹锡《伤愚溪》
第一次听说柳宗元的大名,是在初中的语文课本上。语文老师用磁性且空灵的声音,为我们吟诵柳宗元的五绝《江雪》,让我记住了那位漫天大雪之中潇洒垂钓的渔翁。
暑假,我专程从长沙赶到永州,沿着柳子的踪迹,拜谒这位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颇有骨气的文人。当我伫立在柳子庙前,抚摸着斑驳的古墙,我的灵魂早已穿越到1200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白墙、黑瓦、青砖,一抬首,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巍然耸立着一座清代风格的门楼,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柳子庙”映入眼帘。门楼下方,镶嵌有对联“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柳子庙始建于宋仁宗至和三年(即公元1056年),由时任永州知府柳拱辰初建于零陵华严岩学宫(永州文庙)东侧,时称“柳子厚祠堂”。至南宋时迁建于愚溪之北,后毁于战火。到清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永州士绅共同捐资重建,遂成今日柳子庙之胜概。
柳子庙内部,陈列有一块国宝级宋碑“荔子碑”。此碑由韩愈撰文、苏轼书丹,记载了柳宗元贬谪永州期间的主要事迹政绩,故被称为“三绝碑”。“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当我伫立在这古朴的古碑前,凝视着那一个个神奇的方块字喷薄而出,仿佛聆听到那悲怆而激昂的楚调响起,在不断吟诵着一位失意文人和这片让他爱恨交织土地的过往。
谁也不知道在永贞元年的那个冬天里,当落魄的柳子厚拖家带口来到这座湘南偏远的小城时,会是怎样一种境遇。21岁考中进士,33岁官拜礼部员外郎,并与另外一位诗坛巨擘刘禹锡共同成为“永贞革新”的主持者,曾经的理想、壮志却在一夜之间化为齑粉。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大概也只有柳子自己才能体会到这种巨大的人生落差吧。
零陵烟雨,十载春秋。从永贞元年到元和十年,柳宗元在这座湘南小城里历尽了人生悲喜。他寄情山水、写尽疏狂,徜徉于愚溪、西山之上,终于写就旷世奇文《永州八记》;他关心民间疾苦、为民鼓呼,遍访渔樵野老、老农黔首,写下《捕蛇者说》《临江之麋》《蝜蝂传》等一大批针砭时弊、振聋发聩的千古雄文;他在永州城兴建学校、教化文风,被韩愈称道“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他也曾在这片土地之上娶妻生子,兑现了当初自己许下的“世为永州民”的诺言。在宛若牢笼的群山之间,柳宗元用自己的浪漫和理想谱写出了一曲慷慨不屈的命运交响曲。
柳子故去后,为感其恩德,永州百姓将柳宗元奉为“柳子菩萨”,在每年农历七月十三柳子寿辰这一天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以此来慰藉柳子之魂。
步出柳子庙,彳亍在新建成的零陵古城景区,看着这川流不息的车马繁华,我似乎猛然间读懂了《江雪》的真谛。读懂了他“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的不甘,读懂了他“今年幸少丰,无厌饘与粥”的闲适,更读懂了他“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的“千万孤独”。所谓“千山鸟飞绝”,柳子何尝不是借独钓之渔翁,来写尽自己的抱负与雄心?
诚然,柳宗元是不幸的。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多舛的命运,将他的壮志豪情最终淹没在荒僻之地的烟瘴薜荔中。但柳宗元也是幸运的。永州的山山水水成就了他的千秋功名,他的豁达风骨也成就了永州的山山水水。蓦然回首,蜷缩在一片人间烟火气中的柳子庙,如同一千多年前那样凄凉萧索。独立于柳子庙前,凭栏远眺,唯见潇湘浩荡北去,高楼深处,人影寂寥。柳子厚精彩、孤傲却又不平凡的一生,正如同万古长夜中的一点烛火,点亮了尘世中每个失意人心中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