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
又是清明雨纷纷,我和母亲站在父亲的坟前。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40年了,然而越是时光久远,儿时的记忆却越清晰。
父亲遭遇车祸前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家里顿失顶梁柱,其中的凄惶心酸自不待言。最关键还是几个小孩的出路。那时姐姐在读初三,哥哥在读初二,我还在读小学三年级。有好心的亲戚和邻居劝母亲,要把三个小孩都送出农门是不可能的,不如趁早把老大留在身边,也可以给你减轻点负担。母亲很倔,一心要让三个子女都读书。但无论再怎么含辛茹苦,五六亩地里刨出来的收入也仅够维持四口人的温饱。
那年秋收刚完,母亲一狠心把田转租给邻居,自己提着个菜篮子赶到县城就做起了菜贩子。她不识字,也从未出过远门,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一角色转变。每年放寒暑假后,我便主动申请来县城给母亲做伴,说是帮帮忙,其实更多是对自己的历练。
记得那个隆冬,五年级放寒假,我从老家住到母亲在县城的出租屋。半夜里隐约听到一阵“吱呀”的开门声,睡梦中的我感觉一股寒风袭来,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我摸索着扯亮出租屋的灯一看,墙上的挂钟刚指向凌晨4点半,只见木门虚掩着,母亲和她做蔬菜生意的行头都已不在屋内。
母亲租住的土砖房以前是房东放杂物的所在,四处漏风,此时夜深人静,更觉草木皆兵,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我匆匆穿好衣服追出门外。经过一段逼仄的小巷,一轮残月高挂,路面的雪还没有化,路两侧的鱼塘也是白茫茫一片。远远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挑着箩筐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月光将她的背影倒映在雪地上,显得寂寥而苍凉。我跌跌撞撞地追上母亲时,她吃了一惊,怪我不该起这么早……
我大多数时候是和母亲一起摆摊。往往母亲刚秤出菜的重量,我几乎没有停顿就报出了钱数,引得一些顾客“啧啧”称赞,成了华容北门菜市场的一道风景线。有时母亲去郊外租住的屋子料理家务了,叫我守着菜摊,城里人见是个小孩子在卖菜,觉着新鲜,有时也带有考我是否会算账的意思,生意居然比平时还好些。我们三姐弟便伴着她的菜篮子,一个接一个地迈进了大学和中师的门槛。
我考上中师、哥哥考上大学那年,姐姐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乡中学教书。我读的是师范,不要交学费,学校还发一部分生活费。家里主要只用负责哥哥的学杂费和生活费,负担一下减轻了不少。在姐姐的一再劝说下,母亲终于告别了五年栉风沐雨、起早摸黑的卖菜生涯,回到了老家。但当时农村的状况并没有根本改善,她怕姐姐压力太大,又担心我和哥哥在学校太节俭,就盘算在家里种瓜种菜来增加收入。
那几年村里种瓜的人多,家门口沿公路一字排开的都是村里的卖瓜大军。但那时的农村购买力有限,除了零星几个路人,农民有谁会来这里买瓜呢?当时能想到的应急之策,就是分散作业,发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姐姐在家门口摆摊,我和哥哥骑自行车分头到偏远些的乡镇墟场和县城去叫卖。往往我被母亲叫醒时,天并未透亮。自行车早已被我们改装成了运瓜的工具,后座架上了对称的两个竹篓子,里面装满了瓜。竹篓子上面还装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加起来有100多斤。我那时约摸十六七岁,骑上车感觉并不轻松。
由于我性格外向,且不怕吆喝,渐渐便成了家里卖瓜卖菜的主力军。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我一早就骑着满载大白菜的自行车上了路。村里都是种菜的人家,菜价贱,但不卖烂在地里更可惜。由于是年关,生意冷清,我推着自行车走村入户叫卖,天上飘着雨,路面十分湿滑,负重的自行车几次陷入淤泥地里推不出来。后面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外地人,说是买些白菜去喂鸡,当我在泥泞地接过外地人递来的4元零钞时,一时百感交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中师毕业后,我被保送去湖南师大继续读书。不巧的是,大学从我们这届开始并轨,师范院校也要收学费。那年暑假,为了筹集上大学的费用,我先后收过啤酒瓶,倒过预制板,修过公路。倒预制板时,我学会了统筹利用时间,一边要让搅拌机不停顿地工作,一边要让放钢筋、放料、擀平、去模等工序同步进行,工作效率比一般的民工还要高一些。修公路在湘鄂两省交界处,虽然正值“三伏”天,每天挥汗如雨,但伙食开得不错,至今我还记得那一碗粉蒸肉的味道,而且第一次体验到了脚跨两省的豪迈感觉。
有了这些往事的积淀,我的大学生活变得更加自觉、充实和忙碌。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工作,两年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湖南省教育厅,工作之余我在职攻读完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有时和朋友们谈论这些往事时,朋友问我当时的感觉,我时常陷入沉思,时常会想起珍珠的形成过程。如果没有沙石植入体内的苦难经历,平凡的河蚌怎么会孕育出璀璨的珍珠?事非经过不知难,作为弱小的个体,身处逆境时何尝没有苍凉的感觉?但将其放在人生的长河中去观照,却自有其积极、温暖的意义。
此时,站在父亲坟前,想跟他说:岁月多馈赠,往事不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