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仲池
浏阳河上游汉高岭下的小河乡花园村，如同一片舒展开来的巨大荷叶。在翡翠般的叶脉上，凸凹着涓涓细流、月形似的石拱桥、古老的千年银杏树、重重叠叠的梯田、青瓦白墙的农舍。唯独山峦坡前那座曾经做过红军医院的祠堂，像一朵映日莲花，以其殷红的色彩，点染着绿色的山川。
人世间所有奇特之事的发生，都有其独特的根由。我党早期的党员，曾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的罗汉，就是浏阳小河乡人。毛泽东很早就结识了罗汉，知道他的故乡就在湘赣边陲，也是秋收起义的发源地，这里的群众基础非常好。1930年8月下旬，毛泽东毅然带领着新整编的红一方面军，和朱德、彭德怀、滕代远一道走进这片早已播下革命火种的土地。红军队伍刚到村口，乡亲们就放鞭炮迎接，姑娘大嫂递上碗碗热茶，送上自己亲手做的布鞋。瞬间，这些远道而来的红军官兵感受到了老乡对红军的爱戴之情。他们走到祠堂门口，就听到了琅琅书声。当毛泽东知道在这座祠堂教书的老师罗会松也是地下党员，便通过罗会松与范家祠堂的宗族主持范荣初相见，表达了暂借祠堂开设红一方面军后方医院的想法。这个从心底拥护共产党和红军的进步乡贤，当晚就召集范氏家族开会，商议出借祠堂之事。出乎罗会松的预料，没有想到所有到会的范氏宗亲的成员，都同意将学校搬移到附近的戴家湾，把祠堂让出来给红一方面军做后方医院。
一个细雨缠绵的夏日上午，我来到祠堂前。透过朦胧的雨雾，我的灵魂就被眼前这座建于清光绪丁酉年的祠宇牵引。这是一座前后两进院落式祠庙建筑，由前栋、天井、厢房、后栋及两侧偏房组成。两侧厢房对称布局，后栋三间，中为堂。厅堂栋梁托雕刻狮头抱珠，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注目凝神这坐落于青山怀抱的祠堂，渐渐感到这座祠宇亮堂了起来。我看见这间间治疗房屋里，红军的医生护士正在给伤员做手术，包扎伤口、端水送药……此刻，我在想象，那夜毛泽东借宿花园村范家祠堂的情景。
深山的秋夜是这样的静谧、深邃，如梦如幻。只有声声清脆的鸟鸣、缕缕如水的月辉洒落在树影花光里。萤火虫提着灯笼闪烁着亮光，穿过夜色浓重的田垄。毛泽东放下手中的书，走近窗口，凝望天上的星光，倾听大地的呼吸，轻声沉吟：“秋收时节暮云沉，霹雳一声暴动。”他的眼前立刻出现三年前的9月19日，秋收起义部队在文家市会师的雄伟画卷。也是这样月光如水的秋夜，他怀着激烈的情感，作出了向井冈山转兵的重大决策。也就是在这片红色土地上，他义无反顾地带领工农革命军挥师井冈山，才有了今天的红军。今夜范氏家族的决定，又会成为老区人民的又一光荣义举。我在想，这一夜，毛泽东一定睡得格外沉静。
红军医院设在这座浏阳乡间普通祠堂，实际上它是一座隐藏在森林茂密、流水潺潺的深山河谷盆地的红军秘密医院，紧紧地依偎在乡亲们温暖如火的怀抱里。从它设立的第一天开始，就走进了充满艰难困苦、炮火硝烟和军民鱼水深情激荡的光荣岁月。这里的每一条山间小路，每一座山溪木桥，每一片山峦梯田，每一栋山坡土屋，及至鸡鸣狗吠、鸟语鹰啼、晨晖夜月，都连着红军医院的窗口和灯光，时时刻刻牵动乡亲们的心。这个当时只有170多户人家的山村，老百姓心里明白，眼前的红军是为穷人求解放、打天下的队伍。住进医院治疗的红军伤病员，都是为革命的胜利，在前线冲锋陷阵流血、负伤、患病的。他们是自己最亲的亲人。
花园村的老百姓知道毛泽东、朱德为解决医院缺医、缺人、缺药、缺粮、缺盐的困难操劳焦急时，浏阳第四区苏维埃主席刘德三立刻组织了青年农民担架队接送伤病员，又动员年老的乡亲们上山采中草药。还特地安排有文化、能说会道的家庭妇女，拿着乡长开的人口证明带小孩去白区买盐，以迷惑设卡盘查的敌人。范氏家族的主持人范荣初，除带头捐粮外，一次就借三石粮食给红军医院。现在范家后人还珍藏着一张盖有毛泽东和林伯渠印章的“红军临时借谷证”，上面标明“乾谷壹佰斤”。这些淳朴厚道的老百姓，都把红军伤员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想方设法腾房子给他们居住治病。而红军医院的医务人员，一旦知道乡亲中有患病的，便会立即派人上门医治。这种天底下最真诚的军民情谊，如山间清泉，至今仍流淌在一代又一代的小河人心中。
医院设在祠堂两年多，在手术器械和药品极端匮乏的条件下，共收治伤病人3000多人，其中2000多人经治愈后又重返前线参加战斗。更令人感动的是，红军医院的墙壁上还写出了“医治白军伤病兵”的标语，并给治愈回家的国民党伤病兵发路费。这就是初创时的中国红军展现的威武之师、仁义之师的光辉形象。是啊！就是这样一座古老而狭小的建筑，在风雨岁月呼啸的炮火弹雨中，捧出胸间的乡土温热，天井上空的明净纯蓝，抚慰和洗礼着红军伤病员的高尚灵魂和钢铁意志，为高扬的旗帜，镀上了永不消褪的红色光泽。
我从祠堂走出来，心情很不平静。放眼乡野，山披烟霞，湖荡清波，田垄深处，新楼层立，柏油公路上，各色轿车缓缓行驶，一派富庶蓬勃的景象。
这座祠堂能留存至今，仍然在人们眼前放射着它经久不灭的光彩，还应当感谢村民范荣初及其后人。1998年，祠堂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雨袭击，承受了倒塌后栋厅堂和东边正房及厢房的痛苦摧残。这年，范家之后村民范定华，为了保护这红色记忆，自己出资购下产权进行维修保养。2007年，其子范日葵，又筹集资金在祠堂办起了“红军医院革命历史展览”。2014年，中共浏阳市委宣传部将其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从90年前祠堂设立红军医院，到今天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这座祠堂见证了近百年来的峥嵘岁月，这片土地上绽放的信仰光芒何其灿烂，镌刻的岁月光荣何其壮美。
渐近中午，天空变得透明、湛蓝，雨丝仍在悠悠地飘浮。我知道这是割不断的情思、乡梦、记忆，它无声地滋润这片成长梦想和氤氲诗意的红色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