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其芳
一
离开故乡安乡县六十年了。有人问:什么是你一生的牵挂?我会说:故乡是我一生的眷恋。我忘不了那勤劳勇敢的乡亲、蜿蜒伸展的绿色长堤、晶莹闪亮的湖泊,以及故乡的蓝天白云、清风明月……
书院洲上的范仲淹的读书台,更是我抹不去的幸福追寻。
浓浓的乡愁,经常在我胸中激荡。记得年少时,去书院洲会师访友,只见洲上几排青瓦平房,是安乡县简易师范学校,有王泽衡、颜次竹、颜昌镒等教育名流任教。哪里去寻范公的读书台?我问洲边的残柳,它一个劲儿把手儿摇摇;我问虎渡河的涛声,它支支吾吾说不清;我问寂寞的古渡口,它绷着脸儿似乎有什么隐情……
二
近来,樊明雪先生的著作告诉我:范公的读书台在书里,在诗里,还在一代代安乡人的心里。
诗在,读书台就在。它像一座高高的灯塔,为人们远行导航。
诗在,读书台就在。它像一块世界顶级的磁场,吸引人前来,谛听一个响彻宇宙的声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诗在,读书台就在。它像一块神秘的圣地,很多人怀着理想,庄重而虔诚地前来朝拜,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牢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看,他们一个个脚步儿匆匆,心意儿切切,先先后后走到读书台前来了:南宋诗人刘子澄怀着“我来拜遗像”的愿望走来了,赴安乡任县令的云南人张绰在“午夜意无穷”的思绪中走来了,曾为帝者师的潘相在“春风习习温粥杯”的想象中走来了,清朝兵部尚书毛伯温似乎是数着江上的点点白帆走来了……
走来了,一批批朝廷重臣,林间高隐,进京考士……
三
范公还只有五岁的时候,便随调任安乡县县令的继父与母亲、舅舅来到了水乡泽国的安乡,在三江口边的荒凉小洲上的兴国观拜司马老道士为师,发蒙读书。
二十岁时,他漫游祖国山川,从北向南,经石门,过澧县,直赴他生活了六年的久恋之地安乡,叩老道士于榻前,寻儿时玩伴于街巷,访农夫于田边;又见到了,长堤绕碧湖,田野翻金浪,岸柳披浓绿,牛羊满山冈,乃至登上黄山头顶,则见洞庭之水来眼底,万家忧乐上心头……
即使后来奉命戍边,他跨上战马,佩上长剑,统率将士拒敌于国门之外,在得胜鼓频敲之时,在敌人远遁之后,从生死较量的极端紧张的生活中轻松了下来,他还想到安乡湖上的渔船随波荡漾,跟弟侄写信还回忆安乡的荒洲上的芭蕉夜雨……忘得了吗?安乡是他的根,安乡是他的源,安乡是他奔波动荡一生中能享受到宁静而闲适、甜蜜而温存的精神家园!
四
随继父调任离开安乡四十年后,范公已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了。
当好友滕子京被贬岳州,重修岳阳楼请他“作文以记之”时,他哪管身体不适,又度被贬,诸事繁杂,竟陡然来了精神,诗情大发,豪情万丈,安乡的生活积累与眼前的严酷现实,像两股奔腾翻滚的潮水,在他那博大的心胸里回荡,撞击,磨合……他告慰谪友要初心不改、宠辱不惊;他向天下人表白永不坠志,愈挫愈坚。于是,一种情感的激流奔泻至笔端,一篇画面灵动、情感高昂、立意深远的千古绝唱《岳阳楼记》在古邓州应运而生了。
古人说:“胜状高楼记岳阳,谁知踪迹始安乡”;今人说:“名篇有文源,谜底在安乡”。于是,这一“记”一“台”,就构思出了美的故事。“记”是“台”的最完美表达,“台”是“记”的源头活水,它们互为映衬,相得益彰。
五
范公的读书台,从宋朝建立,到元、明、清,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在一次次战火中屋倒墙倾,在一次次洪水泛滥时片瓦无存。
尽管安乡人生存环境险恶,也并不富裕,但总是以无比强大的担当精神护卫着读书台,毁了就重建,由堂到台,由小到大,由简陋到壮观,计有十五次大毁大建。
它是安乡人勇敢坚韧的精神象征,是安乡人教育子弟做大事的课堂,是安乡人引为骄傲的文化名片。
一次次重建,就是一次次缅怀范公;一次次重建,就是一次次沐浴范公的暖风春雨;一次次重建,就是一次次延续中华的文脉。
我多么盼望回故乡。我多么渴望见到读书台。
有一日,或许久久的思念撩发老来狂,我左手举着书,右手握着笔,一路风风火火赴故乡,在重新矗立在大地上的读书台前,在鼓乐声中,在人潮花海里,我把风雪染白的头低下,再低下……
与一个伟大的英灵对话,进一步领悟“台”与“记”所蕴含的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