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主人邀道:“上楼望望,楼上是铜阳书院藏书楼。”铜阳书院?这个她住过的地方竟是书院,闻所未闻。
楼板摆了几尊大铜鼓,本地出土,世界上的铜鼓大多是本地出土的,真品已运去首府博物馆。地板上摊着书,几千册从圭宁中学拉来的古籍,有的已被虫蛀,一地破烂。《礼记》《黄檗传心法要》《理学宗传》……每本书盖了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了编号,面容模糊样子惨淡。当年它们是怎样来的?自清末至民国,这些书一直就在中学图书馆,但你从来不知道。
正如她从来不知道,抗日时有一批沦陷区教师逃亡到圭宁中学任教,上海广州山东,语文英语化学。彼时教师水平学生质量非日后所能比。泽红父亲上中学时,物理课曾用英语讲授,高中作文规定用文言文写,与沙街天主教堂神父用英语简短会话完全不成问题。
20世纪70年代她读中学那几年,图书馆不但未开放,也无人知道学校应该有图书馆。过了四十年,才忽然在博物馆与中学图书馆相遇……当年是先恢复了阅览室,高一年级下学期,礼堂外墙的一排平房辟出一间,两张大桌子、报架、条凳。《广西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杂志,这几样总是有的,一本文学丛刊《朝霞》,一本《自然辩证法》。此外还有一本《人民画报》。
《朝霞》和《自然辩证法》,就是当时的文学与哲学,她坚信有营养的就是它。她对《朝霞》怀有饥渴,但它总是迟迟不来。快毕业时终于知道,每日行过的大走廊头顶上就是学校图书馆,学校居然是有图书馆的,真是新奇啊!
她向来以为自己的好,尤其是,以自然辩证法论述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小论文之后,化学老师张华年以她纯正的广州话表扬了她,这比当地方言更权威。她又如此美丽,且来自大地方,她身姿优美,口音洋气,一口纯正的广州话,她说京剧是要有腔调的,你们听到“腔调”这个词,学校的文艺老师任老师大概也是。任老师家在龙桥街,堂姐演过《刘三姐》,故她顺理成章管文艺队,自然比不上见过世面的张华年老师。百年校庆时见到张华年老师,她将近七十岁,毫不见老态。
后来孙晋苗借跃豆一本《唐诗三百首》,已经是1977年夏,插队近两年。再后来,泽红的母亲调到学校卫生室兼打理图书馆。泽红在尘封的书库翻到禁书,她偷出一本给跃豆,是普希金的《青铜骑士》,那是跃豆再一次遇见普希金。这一年的四月,到南宁改稿,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吴导演到杂志社来,他写过诗,于是她听到了浓重湖南口音背诵的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见吧,自由的元素!你后一次,在我面前闪耀着骄傲的美色。”“美色”这个词,在词的阶次上要比“美”低,但遥远的大海,以及自由的元素,以及后一次,以及闪耀、骄傲,这一切,足够把低处的词垫高。
回到酒店已近十二点,睡前她百度了铜阳书院。书院始建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十二年重修,改名为抱朴书院。同治十三年重建,仍名“铜阳”。光绪三十四年改为蚕业学校,1927年改为农民运动讲习所,1933年改为圭宁县公立医院。
(摘选自《北流》,林白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