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剑美
一早醒来,看到留言:胡宗健老师驾鹤西游了。
我深感震惊,同时心头涌上无限的追悔:多少次想着去看望老人家,但一转眼好几年没有去过,如今再无机会听他老人家谈笑风生了。
印象中,胡老师总是一副身如山岳、声若洪钟的气派,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也会衰老,也会孱弱,也会撒手而去。
在我就读零陵师专的那个年代,胡宗健老师算得上是个传奇。犹记得当时有“西山八怪”的说法。有“怪人”才有故事和传说,才有性情和趣味。
对于我们中文系学生来说,“胡宗健”三个字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不仅因为他声名卓著,也在于他常常语出惊人。
记得一次本地区的文学大赛颁奖会,作为评委代表发言的胡宗健老师劈头就是一句让人汗颜的定调:“坦率地说,这次大赛无论是从作品的数量,还是作品的质量来说,都是不能让人满意的!”
如此不顾场合、不讲情面的发言,对胡老师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也正因此,举办方也好,出席领导也罢,反倒不以为忤,而作为名人轶事传为佳话。
当然,享受如此“特权”,是基于江湖地位。胡老师的文学评论尤其是小说评论,至少在湖南省内说是首屈一指恐怕并不为过。是他最先在《文学评论》《小说评论》等顶级刊物发表关于韩少功等人的第一篇评论,享誉国内文坛的“文学湘军”几乎都借助过他犀利而精准的评论而形成更大的影响力。胡老师不用曲笔,不阿谀逢迎,不政治挂帅,都是从文本自身出发,把作家、作品放在整个文学链条和时代浪潮之中,既有发自本心的肯定与推崇,也有毫不客气的否定与诘问。
当时零陵师专的文科在省内有两大“顶流”:一是古文字学的龙震球先生,一是文学评论方面的胡宗健先生。
据说当时长沙出土的简牍,内有从没面世过的文献,湖南省内仅有三个专家可以进行标点句读。一是湘潭大学的羊春秋先生,一是湖南师大的马积高先生,再就是零陵师专的龙震球先生。
当时的专科学校最高只能评副教授,所以龙震球先生一直是副教授。等我入校时,他已经退休多年,常在池塘边打鱼草,普通得和个农民没有什么区别。
而胡宗健老师正是当打之年,刚刚出版了他的得意之作《文坛湘军》。他的评论文章炙手可热,就连后来做了中国作协主席的铁凝都慕名寄了作品来请他评论。
遗憾的是,我所在的班级并没有胡老师的授课,便只能听隔壁班的同学传播他上课的佳话。说他眉飞色舞,自顾自讲述小说中的场景,颇有点鲁迅在《三味书屋》中描写的寿镜吾先生进入忘我境界的意味。
身为学校“西山文学社”社长,我便虔诚邀请胡老师给社员们作文学讲座。古道热肠的胡老师一口答应,一场讲座下来,大伙都记住了胡老师绘声绘色描述文学作品中男女情爱的情景,这对当时的我们确实形成不小的观念冲击,要知道当时风气还较为保守,大学生党员谈恋爱还会被举报的呢。
后来我和同学夏昕对胡老师做过一次专访,谈当时文坛的“尴尬与失落”。文章发在《永州日报》上,但胡老师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我们表述上一些不准确、不严谨的地方。这对我后来从事新闻工作,确实也起到了警醒和教育的作用。
胡老师还批评过一件事,就是当时的《湖南教育报》刊发了“西山文学社专辑”,其中的介绍语是我们几个负责人提供的,指导老师均按“官阶”排列,胡老师对这种势利之风颇不客气。
也正是受了胡老师的影响,我自己做老师后,对于学生毕业论文“致谢”部分的势利倾向也是毫不客气予以指出的。
本真为人,笑骂随我,不苟且,不附和,不违心,胡老师这种真人风范,透露出的人格力量确实让我敬服。对他而言,写作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有感而发、发乎内心。
性格即命运,每一种自由的获取都需承受与此相对应的代价。有人特别喜欢胡老师,自然也就有人特别不喜欢。作为学校第一批正教授,胡老师于其他方面并无所得,甚至还算是某些人心目中的“是非人物”。好在这倒也不影响胡老师的爽朗和豪情,他笑骂依旧,饮酒依旧,家中常有故旧门生前来推杯换盏,无所不谈。
于我个人,胡老师有批评,也有鞭策和期望。当时他热心推荐我的一组散文诗发表在《湖南文学》,在上个世纪90年代,这对一个在校大学生来说,绝对是莫大的鼓舞。我也一鼓作气在《青年作家》《文学报》《小说月刊》《写作》《百花园》发表了一百余篇小说和散文。
我2003年出版第一部杂文集《醉与醒的边缘》,胡老师非常高兴,不仅给予了热情洋溢的鼓励,还亲自撰写了评论文章发表在《三湘都市报》。他的文风一如既往,既有热情洋溢的褒扬,也有切中肯綮的指点。
眼界甚高的胡老师甚至以叶蔚林作为对我的一种期许,叶是在永州取得全国性巨大影响的名家。这让我深为惶然和羞愧:因为懒散,我一度有四五年都没写一篇文章。写作和出版可能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唯其如此,或许才更值得坚守,更值得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先生既逝,悲思之余,惟愿常以先生之人格风范、之殷殷期许自我鞭策:生而为文人,自当以文字以利器,自当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般自我警示,“我唯一害怕的是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