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

　　据梁晓声获茅盾文学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人世间》，以整体性的社会视野和编年史的叙事建构，立足底层，直抵人心，生动描绘了东北江辽省吉春市“光字片”一户周姓人家三代人及其人际关系圈各种人物的命运变迁、悲欢离合和人格品质，多层次、多方位、多角度呈现了跌宕起伏的“50年中国百姓生活史”。电视剧在央视播出后，让人欲罢不能，引来好评如潮。

　　《人世间》之所以火爆，虽说与剧本的上乘、导演的功力和演员的优秀不无关系，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真实”二字：道具真、人物真、感情真；生活实、对话实、情节实。犹如在一户普通人家安装了几个摄像头，跟踪记录了他们的生活日常，让观众沉浸其中，感同身受，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确实，《人世间》中的老周家，是隐现于时代洪流中国千万家庭中最普通的那一户。

　　上世纪60年代，为人正直、善良朴实的“大三线”建筑工人周志刚和妻子李素华，膝下有两儿一女：长子周秉义、女儿周蓉和次子周秉昆。一场突如其来的上山下乡运动，让周家的三个孩子天各一方，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

　　有情有义的长子周秉义，响应国家号召，成了第一批下乡知青，恢复高考后考入北大。毕业后成为国家干部，成了周家及“光字片”的荣耀。因成功完成“光字片”棚户区改造和搬迁，既解决了难题，又惠及了民生，赢得了“好官”的口碑。

　　聪慧要强的女儿周蓉，远赴贵州山区，与落魄诗人冯化成结婚，在山洞中度过了一段艰辛岁月。恢复高考后，周蓉也考入北大，毕业后成了一位大学教授。后因丈夫数次出轨，毅然选择了离婚，与老同学蔡晓光走到了一起。移居法国陪伴女儿12年后，周蓉失去了竞聘原先岗位的机会，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之后又因出书成了作家。在无声的岁月角落，她与蔡晓光相守余生，安享着“迟来”的幸福。

　　善良淳朴的次子周秉昆，从小读书不行，是父母眼中的“老疙瘩”。初中毕业后，当了一名工人。后来与带着孩子的“小寡妇”郑娟一见钟情，克服重重困难后喜结连理。婚后，两人住在父母的小土房里，艰辛度日。这样一位平凡的好人，命运却让他先后两次入狱，美好的人生年华空耗12年。更痛的是，好不容易争夺回来的继子周楠，因见义勇为而牺牲。经历了这么多的打击后，周秉昆依然积极面对人生，努力经营生活。最后，他与郑娟开了一家餐饮店，勤勉度日，滋润生活。

　　一眨眼就是一天，一回头就是一年，一转身就是一生。老周家的三个孩子，成长着成长，经历着经历。这一路走来，满载着亲情、友情和爱情。苦难、辛酸、泪水、隐忍、付出、误会、和解、矛盾、依赖、不屈、奋争……所有这些，都成了平凡生活的注脚。父一辈子一辈，心怀着过上好日子的质朴追求，用生命的韧劲，顶着风雨前行，渡尽劫波，依然善良，努力活在当下，最终有了还算是不错的人生归宿。

　　老周家三个孩子的经历告诉我们：人生在世，总是命运无常，祸福相依。然而，在笔者看来，他们不同的人生命运、相仿的人生归宿，并非编剧和导演出于创作手法和讨好观众的需要而苦心孤诣刻意为之。试想，在这50年的光阴中，人世间的哪个家庭不是如此？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我们这一代人，谁家不是三四个兄弟姐妹？谁家不是穷得叮当响？在那特殊年代，我们的父辈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多子女的苦、收入低的苦；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不要说精神生活了，就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就吃饱而言，每顿都是杂粮、稀粥、咸菜，鱼肉荤腥要等过年才尝得到；就穿暖而言，难得添置一件像样的新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缝缝补补又三年”是当年的真实写照。熬过童年、少年，长大成人后，我们每个人都在高考、参军、学艺、打工、出国、下海中做着选择，经历了土地承包、对外开放、国企改革、个体经营、市场经济、招商引资等时代浪潮，在长年累月的跌打滚爬中，虽说有的人有“出息”，有的人没“出息”，但绝大多数人都拼出了好时光，熬来了好日子。

　　为什么出自同一家庭、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孩子，会出现完全迥异的人生命运？与其说是时代造成的，还不如说是各自选择、拼争的结果。其实，在同样的时代浪潮中沉浮，每个人都面临着同等的机遇。因为“谁都只能在人生的考卷上慌乱地写下那唯一的选择”，你选择了什么，抓住了什么，便决定了你最终飘向何方。正所谓“命由天定，运由己生”。一如老周家的三个孩子，不同的选择对应了不同的结果。周秉义、周蓉选择下乡，选择读书，最终靠知识改变了命运；周秉昆没选择下乡，没选择读书，也注定了他人生的起点。

　　假如以世俗的眼光来评判，在老周家的三个孩子中，长子周秉义无疑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女儿周蓉次之。最没“出息”的当数次子周秉昆。俗话说，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从这一层面上说，我们通常所谓的“出息”，只能说是相对的。有“出息”的背后未尝就没有苦楚，没“出息”的背后未尝就没有“确幸”。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无法回避的痛点，每个人都有不约而至的幸福。

　　老周家的长子周秉义，看似风光，但在风光的背后却隐藏着难以言说的苦楚。因妻子郝冬梅不可能和自己挤住在小土房里，他只能像上门女婿那样寄住省长家。身为长子，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此乃苦楚之一；因地位差异，岳父母迟迟不愿与亲家见面，甚至把亲家送的茶叶都原封不动地退回，这让周秉义情何以堪？此乃苦楚之二；因妻子郝冬梅年轻时不慎跌入冰河，导致终身不育。此乃苦楚之三。此三大苦楚，冲淡了他事业成功的光环。

　　老周家的女儿周蓉，看似洒脱，但在洒脱的背后却也深藏着不可名状的遗憾。为了爱情，她义无反顾，却反遭背叛。此乃遗憾之一；为了事业，她执着打拼，却少了陪伴女儿的时间，让母女关系日渐疏远。此乃遗憾之二；为了亲情，她远赴法国照顾女儿，却失去了教授岗位。此乃遗憾之三。此三大遗憾，让她的人生多少有些不完美。

　　老周家的次子周秉昆，看似平庸，但在平庸的背后却潜藏着意想不到的确幸。因为留在家中，他撑起一个家，尽了孝子的本分，这让他颇有成就感和幸福感。一句“当爸了，还有爸揍，这就是幸福”的台词，让无数观众破防。此乃确幸之一；因为一见钟情，他排除万难，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与苦命、勤劳、贤惠的郑娟结合——这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他与妻子互拭汗水、相视一笑的那一瞬间，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他妥妥的幸福与满足。此乃确幸之二；因为“光字片”棚户区改造，他搬进了新居，并且拥有了一间门面房，解决了生计问题。此乃确幸之三。三大确幸，让他活得有滋有味。

　　人生一世，兜兜转转，从来就没有白走的路，每走的一步都作数。你在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你在失去的同时，也在得到。每个家庭都一样，每个人都不例外。家庭与家庭、人与人之间的任何攀比都毫无意义——每一位自尊自强、有情有义、不离不弃、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我们尊重。

　　50年沉浮，50年变迁。老周家的三个孩子也好，我们每个人也好，都是当事人，也是见证者。在经历之后，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当时我们国家一穷二白，现在却能发展得如此繁荣？”其实，这中间既有一代人的付出，更有一代人的智慧。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与时代捆绑在一起——“国运即家运”。假如没有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反腐倡廉、人民至上……又哪来今天我们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好生活？是好时代给我们带来了红利、希望和改变——我们这一代人，没有谁不庆幸、感恩自己遇上了一个好时代。

　　“于人间烟火处彰显道义和担当，在悲欢离合中抒写情怀和热望。”这是李师东对《人世间》原著的一句评价。还原并尊重这种“烟火道义”和“个人热望”的时代剧——《人世间》，以平民视角、悲悯情怀，用“小人物、大背景”“小情感、大生活”“小家庭、大国家”的叙事范式，自始至终都贯穿了一条“无论怎样艰难，坚持做一个好人”的主线，既见人又见事，既写情又写义，既传心又传神，向观众传达了一种关照现实的力量和温度，堪称一部非常标准且完美的中国当代家庭解剖样本。期待更多《人世间》这样的好作品，照亮我们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