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瑞花
我在密密稠稠的细雨中,回到了青溪。
在村口,遇见了父亲的同庚——87岁的科伯。他腰板依然挺直,光秃秃的头顶上沾着一层雨雾,四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在半新的军绿色棉大衣上晃动着,两个在胸前两个在背后,看得出那里面装的是矿泉水瓶子和纸板之类,他要去镇上卖他捡的废品。
他没有认出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回到家里,跟母亲说起科伯,母亲说:“是命就有一份福。你科伯儿时被烧伤,面相丑陋,木讷本分,无妻无儿,想必晚景荒凉,没想到有国家记挂。他在敬老院住了好几年了,他勤劳种菜,捡废品创收,被评为了敬老院里的模范。”
我想起了科伯那两间早已倾斜的透风漏雨的木屋,想起了他长年穿的那件土褐色的衣领上露着棉花的棉袄,想起了他去镇上供销社帮父亲的小商店挑货物时的恭谨,想起了青溪涨水淹没了跳石时他背我过河上学的温暖……我决定第二天去敬老院看看科伯。
乡村的早晨是被鸟雀儿叫醒的。屋前屋后,田间山野,“唧唧——”“咕咕——”唱的唱,和的和,仿佛天地全是它们的。雨早已停了,雾在山岭间缠绵,空气甜湿洁净。镇里的敬老院建在原来的红碎茶厂院墙内,宽敞,花木整齐蓬勃,大朵大朵的茶花开得正盛,铁树扇子一样撑开在路边。我向一个坐着自动轮椅往门外走的老人问好,老人高兴地说:“雨停了,出去转转。”
台阶上几个老人正在洗衣服,旁边的房间传来电视声,我循声走过去,只见七八个老人围桌而坐,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闲谈。我问老人们在这里生活怎样,一个正在装烟丝的老人说:“这里好啊,生活自由劳动自由。”
我好奇地问:“你们搞些什么劳动呢?”
“我们种花种树,种菜种玉米啊。”一个老婆婆抢先说。
我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说这样好,既锻炼身体,又有新鲜蔬菜吃。
厨房那边升腾着热气,飘来了葱香,我不由走了过去。餐厅整齐地摆着几张桌子和一些条凳,一个老人背对着门坐在小矮凳上择菜。听到脚步声,老人回过头来,哈,竟然是科伯!
他眯着眼,笑问我来看谁,我说来看您啊,随即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他吃了一惊,翡翠绿的豌豆从他粗大的手指间掉落在地上,他喃喃自语起来:“你爹有志有能,没有寿岁,我无志无能,活这么久……”
我忙拍拍他的肩膀,说:“您现在不错嘛,是院里的模范呢。”
科伯捡起掉在地上的豌豆,说:“我是碰上了好时代,国家记挂着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呢。”
里间忙碌的炊事员走了出来,我问她老人帮厨是不是轮着来,炊事员说:“没要求他们,谁愿意来就来,倒是老科来得最多。他早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了。”
餐厅的一角,堆着一堆白萝卜,有几个还长出了嫩芽。我不禁想起了科伯提着用白萝卜、竹篾制成的春牛,敲着一面小锣,挨家挨户送春牛的情景,笑着问他,还送春牛吗?
科伯开心地望向我,站起来,说:“给你看看。”
我跟着科伯向他的房间走去。房间一桌两床,被子随意地团在床上。他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从纸箱里抱出一只用稻草编织的春牛,通体金黄,小巧精致。我惊喜地接过仔细端详。
“我跟对面床铺的老陈学了好久,总算编了这只满意的稻草春牛。以前送春牛,是想向乡亲们讨个糍粑饱肚子,现在送春牛, 大家图个热闹,为这太平日子祈福。每年吃过早年饭,在天光蒙蒙亮里,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我拿着稻草春牛,他们一个个敲着脸盆、碗碟,在院子里送春牛……”
回家的路上,我沉醉在科伯他们送春牛的游戏里,远处层层的梯田之间,春牛来了。
春牛来了,春牛来了,春牛打哪里来?
春牛打洞庭湖边来。
牛角弯弯进你门,阳雀一叫闹春耕。
黄牛叫,嗯嘛——嗯嘛——
水牛叫,嗯安——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