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寒
那年,我去了趟云南。
云南玉多。也许是玉石的诱惑,返回时,不喜购物的我,竟然在玉石店里给妻子买了只镯子,价格不高,算是作个纪念。走到候机厅大门口,看到有人兜售工艺手镯,十几元一只,比真正的玉镯还好看,又随手买了一只,权当玩具。
到家后,妻子一试那玉石手镯,小了一点,无法佩戴。倒是那只工艺手镯恰好,妻子当然不屑。
有一天,老母从乡下来,妻子先把那只玉镯拿出来,让母亲试了试,谁知母亲的手更粗大。妻子笑着把那只工艺手镯拿出来,母亲一试,竟然恰好,母亲欢天喜地接受了。只是母亲认真地问了句:“不贵吧?”妻子说:“这个你莫管。”
我想对母亲说,那工艺手镯太不值钱,戴了出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为反正是戴着玩的,不必影响母亲的心情。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远出乎我的意料了。
母亲回到老家对婶婶们说,儿子从云南回来,给她带了这只玉镯,花了好几千呢。婶婶们有几个见过云南玉石手镯?很是羡慕,抢着看,到处夸奖母亲养了个孝顺儿子。
人家越是夸奖,母亲越是对那只工艺手镯珍惜起来。她甚至为自己规定了一些不戴手镯的时间,如做家务不戴,下地不戴,走夜路不戴……不戴的时候,我几次看见母亲用她的手帕把镯子一层层包起来,塞在贴身的衣袋里。
在洗菜的水井边,母亲洗完了菜,把菜摞在滤水笤箕里,然后用围兜擦干了两手,慢慢地摸出了手帕,一层层揭开了,那只镯子就呈现出来。母亲把镯子托在掌中,仔细地端详,满是褶皱的嘴角漾开清泉般的笑意。
晒谷坪边有一棵桃树,母亲就坐在桃树下的矮竹凳上,一边守望着晾晒的干菜,一边纳着一只鞋底。忽然,母亲手头的针线停下来了,她轻轻取下镯子,细细地观看起来。不知道母亲此时在想什么。但母亲看着看着就用她那粗糙的手指摩挲起手镯来,像在抚摸她那颗粗粝的心。
母亲在娘家是兄弟姊妹中的老大。因为家境贫困,所以从小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她读的书是在乡野上完成的。因为长期与庄稼打交道,她谙熟节气,精于农活,什么割草沤肥,种瓜点豆,甚至犁田打垅,样样能干。她听得最多的歌子,是那麻雀、布谷和竹鸡的叫声。但累了一辈子,手腕上还没有挣到一只真正的镯子。现在有了一只镯子,竟然是儿子买回来的假货。想起这些,我颇为不安。
有一次,我对母亲说,你真的喜欢那只镯子吗?
母亲说,怎么不喜欢呢。
我说,那我想办法给你买只真的吧。
说这些话时,我是下了决心的,决心给母亲买只真正的玉石镯子,哪怕是质地差一点的,但一定是真的。
没想到母亲仰起她那张沧桑的皱脸,纯真的问:咯只镯子是假的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才十几块钱。”
没想到母亲竟然绽开了笑容。她说,咯下我就放心了!沉默了一会,母亲说,真正的玉石手镯,我认识,你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母亲接着说,她尽管知道这镯子不是真货,但一直担心儿子上了当花了很多钱。几次想问,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母亲说,你要是给我买只真的,我还不稀罕呢。
见我难为情,母亲说:心真了,镯子也就真了。我咯只手,不是戴玉的手啊。要是想戴,早就戴了!
母亲这句话使我想起她与父亲的结合。我很早就听人说,母亲曾经有机会嫁给一个完全可以让她穿金戴银的人,但她最终拒绝了。后来,母亲还有一些机会让她戴上玉镯,但她依旧拒绝了。譬如,有一次,她拾到了一个钱包,钱包的钱足够她买一只上等的玉镯子,但她毅然决然退给了人家;更有一次,院子里有人邀父亲去一家私人煤矿做工,工资很高,但很危险。我亲耳听见父亲说,如果赚到了钱就给她买只镯子,但母亲想都没想坚决拒绝了,她不允许父亲去!
记得我小的时候,常常披一件风衣,风衣是外婆送给我的,上面缀着好些用银子做的佛像。母亲说过,外婆早年告诉她,那些金的银的玉的呀,只要是真的,戴在身上就能辟邪消灾。多年后,母亲把那些银佛像分做三份,平均分给了她的三个媳妇。我问,娘,你为什么不用这些银子去熔只手镯啊。母亲笑着说,娘的手镯如果自己挣不回来,一是靠你父亲,再就是靠儿子挣来呢。当时这话我只是肤浅地听了听。
我根本没想到,一只工艺手镯后来还给母亲带来了大麻烦。
母亲一直陪着患病的父亲待在老家。父亲先脑出血,能吃却不能动,能说却胡话连篇。母亲每天除了给他喂饭,穿衣,侍候他大小便,一天要洗几次弄脏的衣服。有天,母亲用木盆盛着脏衣服去溪沟里洗,不小心脚底一滑,身体朝前倾去。母亲忘了自己做家务不戴手镯的规定,但在摔倒的刹那,她下意识地护住右手腕,结果右肩脱臼了——据母亲自己说,她主要是怕摔坏了腕上的镯子!
母亲在我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又回了老家。
有次我回老家时,看见母亲已经把那只工艺手镯用小帕子缠裹着戴在了枯根般的左手腕上。母亲说,右手再也没有过去那么便利了。
母亲更加担心伤了那只镯子。特别是父亲走后,在老家,几次看到母亲愣愣地望着那只镯子,孤独得像一尊雕像——我的心里霎时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