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初
鲁仁爱写散文,用力多年。
鲁仁的重心是人,他从来不为某个特别的事件提笔。选集中的“暧昧”“一鸣如歌”等等,都直接以人为题。就是像“脱发”“对聪明的两种证明”“闻香忆童年”这类题目看上去不是写人的篇什,实际上也是以人为主角。
但进入具体的写作过程中,鲁仁又从“人”转到了“事”上。他不像现代西方名家一样沉入人的内心世界中,细致地捕捉那瞬息万变的意识变化;他也很少对人作静态的描述,音容笑貌等都粗略带过。他笔下尽是故事。他关注的是人们的立身行事、命运遭际,比如斋夫子挺身而出战土匪、舞者方静破财不得美人归。这一方面,鲁仁的爱好与中国古典叙事方式颇为一致。
另一方面,鲁仁又很有现代感。写故事、叙情节时,鲁仁特别热衷于矛盾、悖谬、荒唐、怪诞这类在现代生存中异常凸显的现象。《舞者方静》如是开头:“方静是省城一家三级甲等医院的外科大夫,也是我的正宗老乡。其名曰静,其人实在不静。他常常在手术台上‘操刀’济世……下了手术台,匆匆冲个凉,换套衣服,就直奔舞厅去了。” 名字和行事方式对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开头恰好表现了这个时代众生不安的生存态,也表现了作者平实中另辟蹊径的叙事特点。
一鸣“聪颖早慧”,却早早辍学;年少文章让少女芳心大动,最终却是劳燕分飞。胡伶俐本是众人眼中美丽却“弱智”的少女,没想到家庭变故后却考进了重点大学。如此等等,鲁仁所写的都是矛盾交错、充满荒唐和悖谬意味的故事。
传统和现代的组合构成了一个具有张力的结构。分开来看,古典的叙事方式可让人在不经意中回味悠久绵长的传统审美意味。现代生存层面的悖谬与荒唐,则可淋漓尽致地释放个体当下的入世情怀。两者合在一起,却又既对立激荡,又相映成趣。无论“分”还是“合”,鲁仁笔下的张力自然有让人着迷之处。
鲁仁写的都是真实的人和事。虽然有的人用了“化名”,有的事是听来的,有的就是他的亲身经历。总之,在他和叙说者那里,无论斋夫子,老寒腿,胡伶俐,还是曾尘香,吴一鸣,方静,都不是他虚构的。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鲁仁的具体叙述又很难说完全没有虚构。有些情节明显不合逻辑。胡伶俐既那么弱智,怎么能考上重点大学?曾尘香真的克夫?她的婚姻就那么吻合加在她头上的那个“恶谥”?这些故事中的诸多细节,谁去核实了呢?既然很多都是传言,怎么能证明传言就不是想象的虚构的呢?
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交错杂糅,如梦如幻,这对于鲁仁和喜爱他散文的读者而言,我相信有同样的魅力。
鲁仁叙事时,喜欢旁枝斜逸,穿插文史知识、诗词歌赋、警言隽语。胡伶俐和父亲谈《论语》“巧言令色,鲜矣仁”,“梦里江南”引述“尽日寻春不见春”的古诗,“闻香忆童年”暗含着“闻香识女人”的大众审美经验,“老寒腿”则直接将老寒腿的心性变化同“渔夫与魔鬼”的民间故事勾连在一起。鲁仁的“穿插”有时是通过笔下人物,特别是他们的谈话进行的。有时则是鲁仁自己的联想。这类“穿插”有扩展知识空间、活跃思维与想象的作用。
与叙事、穿插的悖谬、荒诞同来的,是鲁仁的整个心境在笔下世界中的融入。他理解他写的那些人,他和他们有一样的感觉,一样的担忧,一样的向往,一样的幸运,一样的荒诞。
鲁仁在“尘香”篇里谈到张爱玲给胡兰成照片的题词。张爱玲的原文是:“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低到尘埃孕异香,鲁仁欣赏这样的意念。确实,张爱玲的话可以用来描述他的写作。鲁仁是用“低”到同他笔下人物和故事的水准来写的。这种“低”排斥了“十有九人堪白眼”的自视,去掉了“试上高峰窥皓月”的清冷,也不会有那种“怒向刀丛觅小诗”行为的危险。
我们相信,鲁仁有这样的眼光。其实,只有用这样的眼光看人应事,写作才会真正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肖鲁仁散文选》 肖鲁仁著 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