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学
退休了,就多了一份待遇,一本《老年人》杂志每月如期而至。
老年人读与年龄相关的书自然感到亲切,文字沧桑,岁月蜿蜒,回首平生事,一览众山小。并且,还有意外发现,彭国梁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杂志上,读其文,念其事,沉吟再三:不见此君久矣。
认识彭国梁,应是我在一家杂志社当主编的时候。因为副刊上需要稿子,就托人搜罗,有朋友言道:“有个彭胡子文章好,你可以见见。”当即首肯,以待佳期。
不几日,彭国梁应邀而来。记得那天日丽风和,窗台上的一盆映山红灼灼欲燃。此公方一露面,端得是仪表不凡,一蓬黑油油的大胡子在脸上虎踞龙盘,面部表情被胡子遮掩,只能从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判断出盈盈笑意。其时是上世纪90年代,脸上丰茂似张飞的人物委实稀罕,不少同事一睹尊容,居然竞相雀跃。“兄台携黑云,鲜花失颜色。”我信口一诌,国梁莞尔。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顺理成章,其称谓也变成了胡子。对此他并无芥蒂,因为坊间此谓呼之久矣。胡子是个诗人,追风逐月,刻雾裁风,忙踱诗书时光,闲入世俗岁月,和江堤、陈惠芳一道套车御马,驮起了新乡土诗派,一时颇为热闹。他当然也有个谋饭的地方,主持长沙市文联的一本刊物《新创作》。编辑部设在一条小巷的院落里,有树影婆娑,便显得生意满满,我有不少写人物的小文章,比如“二狗子”“王三拳”之类,都是在这家刊物上首发的。
胡子看似闲散,其实是个认真的人,对文字尤其较劲。我送去的稿子,必须三过其目,抽丝剥茧,道四说三。当年在西南联大,沈从文在给汪曾祺等学生上课的时候,对写人物有句名言:“要贴到人物来写。”此话被汪曾祺视为精髓。彭胡子不是沈从文,但也有自己的名言。他说,文章要写出自己的味道,并建议我找找何立伟的文章看。不久,我还真买到了一本《月唱》。这是何立伟早期的一本散文集,文字灵秀、清丽而又不失纯粹,读之如在烟柳下行走,恍然之中已入化境。我想,这可能就是味道。多年后我对何立伟说,你写的书不少,我唯独对《月唱》的印象最为深刻,何立伟愕然,之后道了几声哦哦,不置可否。
彭胡子精神上天马行空,在物质上亦不甘落寞。据我观察,他当时无疑是个想富起来一时半刻还富不起来的林中寒士。为脱贫计,他在院子对门的小巷子盘下一间小屋,弄了个浏阳蒸菜馆。胡子不是浏阳人,为什么要搞浏阳菜,我不明白。胡子循循善诱,细数了蒸菜的数条好处,也无非是少油低热,易于吸收之类。这些易于理解,但他说食之可达阴阳共济之功效,就很有些玄学的意味了。我问是不是药膳?胡子答曰百草为药。这当然是偷换概念。
记得吃得最多的是清蒸腊肉、剁辣椒蒸土豆、清蒸火焙鱼、清蒸芋头,还有豆角酸菜、香干豆腐等等。虽说制作方法简单,味道还是不错的。唯其一种芋梗汤,我实在不敢恭维。鲁迅先生在日本仙台求学时,曾说此汤难以下咽,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也对芋梗汤耿耿于怀,他说对日本人钟情此物很不理解。此后经年,我到了东京,寻寻觅觅喝了一碗,味道绝不比彭胡子饭店的好,不禁怅然良久。
蒸菜馆房间不大,几张桌椅,油烟不兴,菜香浮起,门外清风透窗而入,便有诗情徐徐入怀。诗酒文章,相伴壶中岁月。酒便不是好酒,以谷酒、邵阳大居多,偶有酒鬼两瓶,当换得一日酣梦。觥筹交错,胡子神游八极:“尧非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话这样说来虽雅,不过,孔融的话当不得真,果如此,人人豪饮便可天下大治、圣人辈出,人类的历史就用不着血火角力、智慧创造了。但是,孔老夫子这个重重孙子作的是文学,而彭胡子酒酣耳热之际深情吟诵,文脉相承,亦显得文学,如此而已。
胡子写书、编书,凡数十载不辍,藏书充栋,蔚为大观。后来,又听说他用钢笔绘画,亦是意象雄奇,不过我倒是没有见过。毕竟我与胡子多年不见,江湖相忘,记起的多是些陈年旧事。如今的彭胡子恐怕已是须发染霜,皓然一叟了。我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信奉的是唯物论,一个人的岁数往上长,命却是渐渐地往下沉,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事。于此相随的是记忆力的衰退,不少熟悉的人和事渐次消隐,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并不奇怪。“逍遥容与,中年快马,老去骑驴”是一种达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则大可不必。事有当记和不当记,不当记的何必记,记了徒然扰乱心怀。不当记的不记,那么当记的也就容易记了。
这话是谁说的我早就忘了,但是能够记起彭国梁,倒不失为一件很愉快的事。
(彭国梁,1957年生,湖南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盼水的心》《爱的小屋》《浮光掠影》《流浪的根》等诗文集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