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岳斌
依旧是这个湖,野鸭湖,“前度刘郎今又来”。
比我还早醒来的,是湖中的野鸭子,天际欲白未白,便在湖面上玩开水上漂。野鸭子的个头,依然这么小,我没认出是不是几年前见过的它们,可它们仿佛认出了我,兴奋地站立水面,对着我拍打双翅,“哧”地划过来。
朝阳不急不忙,慢慢来到和顺古镇。太阳与古镇相处久了,知晓和顺人挑灯夜读的癖好。六百多年,和顺人习性不变,朝阳也习惯了不去打扰入睡很迟的和顺人的清梦。
清悠的野鸭湖,流自龙潭。大月台一手拎住野鸭湖,一手拎住龙潭。数百年的高山榕,在宽敞的台面上,飒飒作响,打着太极。一棵老香樟,不离不弃,看着它从比划到打得仙风道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站成了一把遮阴的巨伞。
黑龙山涌出的龙潭,年长月久,见多了玉器之乡的宝石,幻想岁月将自己炼化。久而久之,一潭水竟梦成了翡翠绿。谁若生发画意,随便折一树枝,蘸着这水画开来,哦,就拿这里的“腾越三宝”中的古法手抄纸,一幅立体山水画轴在眼前灵动。画卷里的天龙阁,袅袅香火,向上天寄送着大地的感恩。
龙潭坡道上丛丛慈竹,意气风发,竹叶将天空剪成蓝色的纸片。坡顶的“艾思奇纪念馆”院内,乔木和灌木,醉在绿意中,特别润眼;空气像抹了不曾闻过的淡香,特别受用。
野鸭湖的清流淌进大盈江,也流进三合河。火山石铺的路,火山石砌的墙,明洪武年间先来的寸、刘、李、尹、贾,和后来的张、杨、钏、许、赵,十姓人家,一个“闾门”,一个家族世界。看似封闭的宗氏村落,姓与姓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巷连着巷,墙共着墙,聚居帅头坡上,俨如同门一族,同胞兄弟,同食古镇人间烟火。
林林总总的小巷,细长幽深,串起和顺“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串角楼”。步步踩醒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漫不经心处,一抬头,便踏进了一家百年老店的门。“弯楼子”,通俗叫法,享誉东南亚的“永茂和”商号的别称。“穷走夷方”的李家,几代人在缅甸勤勉经营,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回到故土和顺,谨记“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教训,房子照样顺着巷道弯着盖,财大了,气平和着,顺的是巷道,应的是王道,弯出“富而不奢,贵而知礼”的做人之道。
从稻、荷香阵里破空而来的阡陌,正正对着和顺古镇的中轴线,矮身钻过几重牌坊,迈过三合河上的卧虹老桥,便到了和顺图书馆的跟前。百岁老寿星和顺图书馆,慈眉善目,执着汉习唐仪迎来送往过桥人。
光绪年间所建牌楼式大门,门额上高悬的“和顺图书馆”匾额,蓝底白字,这份装束,若不是差了字面上那一层金粉,还以为出自宫廷御制。款识很清楚:“张砺”。这张砺名不见经传,但胡适等有头有脸人物的题名,都嵌在图书馆二门、三门之上,似乎有悖常式。和顺只出了这道题,却笑而不答,或者说已经回应了。
和顺西南隅,藏而不露的张氏宗祠前,从前有一对石标杆,跟刘家宗祠前面的那对一样。其中的一杆,就是为张砺树的。张砺,本名张德洋,和顺镇张姓后人,前清时中了举,给和顺人长脸了,后来又为社稷做了许多事,为和顺镇添了彩。挂上他书写的匾,除了尊崇,亦诱导后人生出隐形的翅膀。
匾中笔墨通贯洞庭云气,每每注目,我心特暖洋,如久别亲人相见。明洪武末年,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守卫这方国土河山,一笔“钦此”,张姓先祖揣上一方“总旗”官印,带了族人,从岳阳“湘阴晋家园大石板(大施塘)”出发,一路翻山越岭,从此“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他们义无反顾,来此生火做饭,生生不息,守疆卫国,耕读传家。虽然不如湘阴后人左宗棠,干出彪炳千秋的丰功伟绩,却代代“我以我血荐轩辕”,守好一方安定。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叠水河畔,来凤山麓的“国殇墓园”,青草萋萋。青草下安息着九千多名克复腾冲的远征军战士英灵。3346个有名有姓者的墓碑,整齐排列,一如生前,时刻准备开赴战场。火山青石的中国远征军抗日烈士纪念碑墙,六位血性湘籍男儿,刻在“中国远征军抗日殉国高级将领名录”之中。排名第四的陆军少将凌则民,生命定格在31岁,日倭的枪弹将他击倒在异国他乡。在他骄傲的名字下,自豪地镌刻着岳阳“平江县”。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抚摸他刀刻的生平简介,希望他能感知,家乡的人又来看他了。
“人一生要去的50个地方”,有些,我尚未踏足过。和顺,一来再来,只因应了腾冲清庚申科进士董大纯话:“平生踪迹少留连,偏与君乡最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