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思
这一向,天热得发了疯,好久巴久没下滴雨。
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河里洗澡玩耍。
当时我十一岁,正读小学五年级。
河里和我们一路耍的还有一群生产队的鸭子,村里有个肥胖、头发花白的人专看这些鸭子。他叫什么名字,我不晓得,只听大人们都喊他鸭司令。他拿根长长细竹竿,守在柳树荫下。他眯眼望我,还向我勾手,轻轻说:“过来,过来。”
我不敢过去。听大人讲,他是个地主,是个坏人。
见我没动,他又招手:“来,和你打几句讲喽。”
我就爬上来,光着身子湿淋淋走过去,看他要干什么。
他坐直腰道:“猫伢子,你们天天这样子耍何得了喽,要读点书嘞。”说完长长叹口气。
“我在读啊。”我争辩道。
他说:“读什么鬼哟,我看你们天天在耍,时间过得飞快,今后何得了。”
我的头低下来,手里玩着脚边的狗尾巴草。
他轻轻地说:“我看你是个聪明样范,也认得好多字了。夜里到我屋里来吧。我屋里有些书,你去看看。但你莫作声,不能让别个晓得。”
我问:“你的书哪里搞的?”
他嘘一声:“莫问。你只管看。”
吃夜饭时,我装着无意地问道:“鸭司令是坏人吗?有王连举、刘文彩、坐山雕那样坏吗?”
我爷老倌说:“倒没那么坏。因为他家是地主,以前压迫剥削过我们穷人。他本人还在国民党里干过,是我们的敌人。”
终于等到天黑了。我扯了个谎,说是去寻同学耍,趁夜色拐去了鸭司令屋。
我敲门。是鸭司令的婆娘开的。由于喜欢穿红色的旗袍,又生得乖态,村里人背地里都喊她“红蜻蜓”。
“哟,猫伢子来了,快进来。”红蜻蜓的声音虽然轻,却特别悦耳。
鸭司令带我去了后面的地窖。进到里面,他打开一个漆黑的皮制的箱子,掀开一块油毛毡,里面真的全是书。
我问是些什么书啊。
他说:“都是文学作品,大部分是外国的。这些年我们国家不出版了。多看这些书好,你会晓得世界是什么样子,人应该怎么去生活。反正,有好处。”
见我无所适从的样子,他给我介绍起来。我如听天书,什么莎士比亚、海明威、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当然也有几本中国的古典小说。最后他说:“我推荐本写中国的比较容易看明白的给你吧。”
他翻一气,找出一本给我。这就是我今生第一次接触的真正的文学作品,一个名叫赛珍珠的美国女作家写的,叫《大地》。
暑假快完了。这两个月时间,在鸭司令的地窖里,在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差不多看完了小半箱小说。
后来我上了高中,在县城,读的寄宿,自然回去少了。
两年后,我考上大学。鸭司令与红蜻蜓是第一个上门祝贺的。鸭司令高兴地说:“猫伢子不错,考上了重点大学,出了这个村,前程无量啊!”
我上大学两个月后接到爷老倌一封信,说鸭司令被摘帽平反,政府还要给他补发工资,每月九十元,比县长还高。然而,非常可惜的是,在政府宣布的前一天夜里,鸭司令掉进他屋门前的池塘里淹死了。
我拿着信,含泪往学校后山上奔。在一片树林中,我用树叶编个花圈,将三根枯枝作香烛,点燃,几缕黑白相间的烟雾袅袅飘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