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一过12月，这片土地便躁动起来。昨天走在大街上，头还顶着一轮暖暖的太阳，一件衬衣加一件呢子风衣就足够保暖；今天，天空突然像扬着一层水泥，灰灰的，风儿如十万根结冰的钢针，刺进胳膊和大腿，似乎非要扎出血里那点热不可。我在此处生活了几十年，知道江南冬天的脾性，明白无论自己怎样执拗都改变不了它。

　　当然，江南的冬天，并不总是使性子。

　　江南的树是可爱的，在冬日，它总是充分呈示自己的色彩。樟树、杜英绿得可人，就算偶尔出现几片红叶也隐得深深的，羞于被人看见。白果树的黄叶一半躺在地上，一半挂在树上，躺在地上的似乎想借助风儿再飞向树上，挂在树上的又似乎不放心那些落地的叶子，想用自己的陨落罩着它们。鸡爪槭呢，从秋天开始向老天借朝霞，将自己妆扮得像一簇簇巨大的火焰，仿佛要将自己的赤心烧出来。当然也有法国梧桐、河边垂柳这样的硬汉，天冷了，干脆脱下外衣，秀一秀自己的肌肉，它们是江南植物中最具有北方气质的，让人不敢小瞧。

　　冬天，我最渴望的事莫过于下雪。夜里躺在床上，听沙沙的声音敲击黑黑的屋瓦或卧室的窗户玻璃，总有一种猫儿抓心的感觉。倘若不是隔着光线、精力之类的因素，我很愿意爬起来，好好逛一段大街或走一阵山路。雪天，我总是起得超级早，第一件事是开门推窗，观看室外那一望洁白。然后一定是去厨房做早饭，吃了，心急火燎撑伞出门。雪飘飘的，落在手上、脸上是一阵微微的清凉，它对世间万物只有温柔，没有敌意，你走在路上，就算偶尔摔一跤，也不会疼痛。抓它在手，用它堆人、塑山，它也一点不排斥，似乎在告诉人们：雪活着就是为了使人更好地活。想起小时候对雪的那种痛恨，恨它铺满道路，行走没有晴天方便；恨它使天气寒冷，让我不得不提笨重的火箱上学；恨它不解人意，使我的耳朵和手脚发冻疮。其实，那是因为没有读懂雪。寒冷、冻疮不是雪给的，是远方来的寒潮所致，雪不过是寒潮下的一种结果，就算不得不给人带来某些不便，雪还是想尽可能将其降到最低，我们难道不能从中领悟到它的那份善良、悲悯吗？

　　冬天有时还会送给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礼物。某年12月的一个冻手的阴雨天，一位家居本市却在外地工作的兄弟领我去市郊的洪家山玩。我们乘的不是普通轿车，而是一辆适合山地的越野车，它对路面的抓力很强，没有安全之虞。爬到半山腰，只见路边的松杉上竖着一根根洁白透明的小针，刺猬毛一般，每一棵树都像一个毛茸茸的大冰球，美得让人恨不得将它们一一捧回家里。我不知道雾凇需要怎样的环境才可以生成，感觉第一是温度必须足够低，第二是水汽要大得雾眼镜。我那次去洪家山看雾凇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美食也容易跟冬天结缘。小时候，母亲会在天寒地冻的日子用红枣桂圆炖母鸡或猪肉，给我们补身体。我喜欢红枣、桂圆钻进鸡肉或猪肉里的那种甘甜，觉得这是世间最好吃的食物。那个年代，不要说吃鸡肉、猪肉，就是如今平常之极的红枣、桂圆也是稀罕之物。作为家中的财务总管，母亲舍得拿出钱来让一家人享用几次这样的美食，也算是下了大决心。除了红枣桂圆炖鸡肉猪肉，冬天的美食还有暖身的甜酒、扯着拉丝的糯米糍粑、红白相杂的霉豆腐、香喷喷的黑豆、芝麻粉蒸肉……如今这些东西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吃到，但那个冬天为我们忙碌的人已经不在了，永永远远不在了。

　　江南的冬天是寒冷的，它出自内心的款待却并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