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先鲜

　　最近在看父亲钟叔河的一些新书，颇有心得。

　　除了那些深奥艰涩的学术性论文，他的散文和书信读起来挺有味道，每个文字好像都带了温度。在夜深人静时，在一盏柔弱的灯光下，夜读这些小书，心灵里便觉灵光在闪动！

　　父亲的散文多是写他在平江乡下生活的情形，人、事、物都深深烙印在他心里，把那些画面用优美的语言记录下来，成了他晚年美好回忆，也成了他晚年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在父亲已出的三部书信中，尤其这本《念楼书简》涵盖了他40年来编辑生涯中，对青年编辑、读者，还有出版商的一些业务往来信简，大都是文简意赅。有的是文化上的交流，有的是业务上的交谈，有的是推心置腹，有的是客客气气。从这些书信中我看到了父亲的另一面，那就是对文化、文字、文化人的赤诚之心，执念之深，他的性、情、意，都借助文字滚烫地流了出来。

　　尤其是他写给一位年轻编辑（当时是他的助手，后调广东）的信，那份关心、关爱，就是一个老师对一个有梦想的学生的呵护。

　　信有70多封，很多是他对她人生思想的引导，除了业务上的交流，还有生活上的谆谆教诲。

　　如信简一里面的一段话，“你的情绪似一直没有振作起来，没有进入角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和我共事的那几年，害了你，害得你把眼界搞高了，心思搞大了，而在具体动手实际做事这方面又没有给你多少辅导，以至你的想法和做法脱节，也就是理想和现实脱节了，是不是如此？

　　理想主义的气质是害人的，因为今天的中国容不得这种气质，一切东西都太现实了。对于女性，尤其如此。孙红是否已结婚或者出国？其实出国并不能解决自己的精神危机，如果自己不能努力的话。我最近在中国商业出版社出了本《知堂谈吃》，在序文中说：（其实）重要的并不在吃，而在于谈吃亦即对于现实生活的那种气质和风度。（例如周作人）有此种气质好风景，则再无论怎样枯燥、匮乏以至窒息的境遇，也可以生活，可吃可弄吃，亦可谈吃，而且可以吃得或谈得津津有味也。”

　　这篇序文，报上介绍他的书时也引用了几句。这里说的是“吃”和“谈吃”，其实“做学问”和“谈学问”亦可作如是观。有理想主义气质不是值得幸运的，但既有此种气质则不能不努力寻个寄托，至少创造一个容得自己安心的小环境，才能不被枯燥、匮乏之至的现实所压倒。这个寄托最好的便是读书，读得多了，真有所感，便可以进而写点文章了。写文章亦不必急于求发表，聊以自娱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也可以，重要的是自己安心，有个寄托。万不可以眼高手低，一天到晚埋怨这埋怨那，人生本来就短促，如在嗟怨中度过一生，则殊不值得也。

　　看了这段带着温度的文字，心里暖暖的，父亲也对我讲过这样的话，只是面对面地讲。那时我是个三十七八的女人，是父亲对一个不安分的女儿的告诫（那时正是折腾的年龄）。也看到了一个师长般的编辑对年轻编辑的一份真诚的关爱。

　　我也看到了父亲的老练，以及他对人性的顿悟。

　　他一个有才有学识的文化人，刚出道还不到50岁，他手下他身边有许许多多的异性，但他能把自己放在一个师长、一位良朋益友的位置上，可见父亲的智慧不一般。也是了不起的，身为女性，我挺是佩服！

　　他能把握分寸，能在同事间、朋友间，游刃有余，不留破绽。

　　父亲的书信，尤其在他给女性的书信中，隔两三封信就会提到我的母亲，如“朱姨让我代她向你问好”，要么说“朱纯到哪里旅行去了”，或者是最后落款总会问到她的家人。作为女儿的我，深深被父亲这一“画龙点睛”之笔所震撼！

　　在当今这个社会，太多的人不懂得把握这一点，这也是一个人的品格，也是不懂人性的丑恶的表现。这些人，往往走着走着就进到了一种混乱的男女关系中，最后由被崇拜到堕落，导致婚姻破裂。

　　我的父亲，真不是一下两下能讲得透彻的。

　　他的灵魂是高尚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出了牢就是一个好丈夫，”那会儿他只有48岁。的的确确，不但是好丈夫，也是一位好父亲，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

　　感谢父亲为我们的付出，把我们从四面八方找了回来，为我们的工作、家庭、婚姻操了不少的心，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家。母亲过世已有18年，现在的他仍然是一个人，仍然在关心着我们及我们的子孙后辈。

　　感谢父亲给我生命，也感谢父亲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父亲，也成了指引我一路前行的那盏明灯！

　　（《念楼书简》，钟叔河 著，九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