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卫

　　老炳一辈子就演傩戏“咚咚推”《菩萨反局》里的那个人。这是一出独角戏，用木头雕了一个菩萨像绑在老炳的面前，给人感觉是菩萨背着老炳走来走去的。通常人们对于菩萨毕恭毕敬，而在这出戏中是人对菩萨的调侃，要求菩萨背下山背上山。这尊菩萨像已经在天井寨保存了一百多年。平时，村人们设坛供奉，到了演出“咚咚推”《菩萨反局》时，就只好委屈这尊菩萨了。每次演出前老炳都会对道具菩萨沐手焚香恭恭敬敬地作揖磕头，再套上道具，演完了又规规矩矩地放好，以便下次再用。

　　老炳还有一角色就是种地，这是他的主业。春种秋收一刻也不消停。演傩戏“咚咚推”是业余的，就像抽烟喝酒一样只是消遣，吃饭才是主食。尽管傩戏“咚咚推”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单靠演戏是吃不上饭的，只能当作兴趣爱好。

　　一些人对老炳演技有微词，说他演的角色就是跳着三步舞转来转去，就几句简单的台词谁都会演。老炳有些不服，骂道，晓得个鬼，看起来越简单的就越不好演，你以为是走路，只要是人都能走？里头有许多细节咧！内行人才能看得出。此后，再没人敢说，怕被老炳说成外行。

　　老炳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演戏的。那一年我和世英大雪天来到他家收集整理傩戏“咚咚推”的资料，准备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他90岁的爹是第21代传人，给我们聊天讲戏，老炳忙着做饭炒菜，比女人做家务还麻利。我这才知道，老炳没有老婆。在他年轻的时候，有过短暂的婚史，老婆走后再也没有找过女人。在侗家山寨没有老婆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为了把生活过好，老炳起早摸黑，不仅干了男人该干的活，也干缝缝补补女人家的活。硬是把一个家给撑了起来。

　　因为这个炳字，使我想起我的堂兄明炳，在家族里排行老大，我们叫他炳大哥。炳大哥20多岁时离了婚，一辈子都在讨老婆，如今古来稀了还没有讨到老婆，估计这辈子和老炳一样一个人收场。是不是名字里有炳字的人都爱好音乐？比如盲人音乐家阿炳，我没有考证只是这么猜想。炳大哥爱好吹唢呐，吹笛子，拉二胡等等乐器，他好像没跟哪个学就会了。每天晚上，整个村寨被他的竹笛声伴活了。哪家有红白喜事，炳大哥总会带着他那管烫金的唢呐吹得欢天喜地或悲切凄凉，总是那样地让你欲罢不能。眼前这个老炳和炳大哥年纪相差不多，也都热爱艺术，只是老炳做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炳大哥的吹吹打打为村人们不齿：一辈子做那些无聊的事，老婆都没有，真是死无出息。

　　我们见到老炳那天，他正好去乡里领五保金回来，顺便买了一只猪脚，是乡里的土猪，肉质鲜嫩，炖了自家种的萝卜，真是原汁原味的香啊，他爹每夹一坨总会邀我们一声“吃肉咧，你们这些年轻人还不如我这老家伙”，我和世英“呵呵”地应付着相视一笑，那晚他爹大约吃了八九砣猪脚，使我想起农村的一句老话“吃不得只有死，讲不得只有输”。

　　我问老炳，你有五保金领，你爹有吗？

　　我爹有我这个儿子，怎么可能有啊！

　　哦，老炳这么一说我才回过神来，其实，这些政策我都了解，一时没有转过弯，认为年纪大的都会有。

　　一晃十几年过去，屈指算来老炳已年过七十，依旧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古铜色的脸，粗糙的手，一口正宗的侗话。我先后带过好些朋友及国外友人到天井寨考察傩戏“咚咚推”，《菩萨反局》的表演依旧是老炳的专属。我说，你要传承咧，哪天你一觉起不来了，谁来接替你啊！

　　老炳笑了笑，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道，这样的角色，一看就会怎么还要学哦。然后哈哈一笑。

　　你不是说，还有很多细节吗？

　　我不这么说，别人把这个角色演了，我演什么呢？

　　我朝他伸出拇指并不停地夸奖他“不错不错”。此时，我又想起他爹，如果他爹还在，现在应该有100多岁了吧！他说，也就一百零点，死的那年94岁。

　　我突然有些伤感起来，想着他爹吃猪脚的场景，觉得他身体挺好的，活到100岁应该没问题，这样就可以领政府发的“百岁老人补贴”了。老炳说，他爹早就领到政府的钱了，政府每年补助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两万元。

　　你现在接替你爹也是传承人，政府也给你补贴吧？

　　我不是，我老兄是传承人。停了一会儿，老炳说道，每次表演我都参加，只要参与就行了，即便我是传承人将来也要传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