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去年秋天冯骥才出访英国,临上飞机前的两小时,打电话给我说,他为刚刚听到的、关于我的种种流言蜚语而焦灼。他说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电话号码;说他立刻就要到飞机场去,然而他放心不下我。“我和同昭早已商量好,要是你碰到什么不幸的事,我愿意为你承担一切……”
他让我想起读过的狄更斯,想起他小说中的一些人物:辟果提、海穆、赫尔伯特……其实我们几乎没有更多的来往,仅有的几次交往,也是匆匆忙忙,很少长谈的机会。但我相信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
一九八〇年初冬,十一月十六号。听说他病得厉害,曾晕倒在大街上,我便约了谌容、郑万隆去天津看望他。一出天津火车站,在那熙熙攘攘、万头攒动的人群之上,我看见冯骥才,像一头大骆驼站在一根电线杆旁,高高地举着手,左右晃动着向我们示意。
他们家,从头一天就开始张罗起来了。长沙路,思治里,十二号。我们顺着窄小的楼梯鱼贯而上。我看见一方红纸上,他手写的一个大大的“福”字,倒贴在楼梯拐角上。
楼梯尽头,权作厨房的地方,冯骥才那娇小可爱的妻,正为我们忙碌着。就在那里,他张口对我说:“我和同昭都喜欢你刚发表的那篇《雨中》,她看着看着都哭了。”同昭点着头。
他那间屋子,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阁楼。一张床几乎占去四分之一的地方。床上的罩单,像“天方夜谭”里的那张飞毯。四壁挂满了绘画、照片、佩剑、火枪——好像《三剑客》里达达尼昂用过的那把——一类的玩意儿。那屋子我虽只去过一次,但我几乎可以想起塞满房间的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对我这个常常心不在焉的人来说,实在少有。
当然,这多半还是因为他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都不能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悬挂在那把佩剑和火枪上方的同昭的彩色小照,纤丽、恬静。他对我诉说青梅竹马的往事:“我们家和她们家只隔着一道篱笆,我常钻过篱笆,到她们家偷吃苹果……”那篱笆呢?那苹果呢?那男孩和女孩呢?同昭的脸上浮起明丽的微笑,我知道了,他们相爱,一如当初。
“她本来可以学芭蕾,可惜因为肩膀太溜……”“后来呢?”我不无遗憾地问。“学了画画。”他拿出同昭画的一个彩蛋。真令我惊叹,一个小小的蛋壳上,竟画有一百多个神采风姿各异、栩栩如生的儿童。“她画的彩蛋,在华沙赛会上得过奖呢。”
忽然,心头被猛然一击:天边,一只孤雁在低飞,奋力地往前伸着长长的脖子,被淋湿的翅膀紧贴着身体的两侧……那幅画,那个镜框,别提有多凄清、多苍凉了。她为什么非要画一只孤雁呢?有人对我讲过捕雁的故事:猎人们整夜守在河滩上,不时点起灯火去惊扰那只负责打更的雁——仿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打更这样的苦差事,往往由那失去伴侣的孤雁担任,也许它也像人一样,由于孤苦而失眠,这种差事对它尤其合适。它便嘎嘎地频繁报警,惊起酣睡的雁群,然而猎人们并不马上行动,而是如此这般,反复地惊扰那只打更的雁,直至使它失去雁群的信任,大雁们纷纷用嘴啄它、用翅膀拍它,以示不胜其烦,此后再也不以它的警告为然。猎人们这才出动,这时,只需拿了麻袋一只只地往里捡就是。
日本拍过一部动物片《狐狸》,动人极了。为什么没有人拍一部关于大雁的影片?要是有人肯花时间观察雁群,一定会发现许多感人的故事。
很久了,我的笔再也回不到《捡麦穗》那样的情致和意境,而我又不能写那些“等因奉此”的信给他,我觉得那简直是对他友情的亵渎。我想这世上一定有许多还不清的债,别人欠着我的,我又欠着别人的。正是如此,才演出许多感人的故事。
晚餐由《新港》杂志做东,我已不记得进餐过程中,大家客客气气地说过什么,只记得冯骥才对我说:“就写《雨中》那样的东西吧,那里面有你独特的美。”我沉思默想。我想,我多半写不出那样的东西了。我的感觉已被磨砺得极其粗糙,失去了它的柔和细腻。
那一瞬间,我想起斯托姆的《茵梦湖》。这样奇怪的跳跃,也想起人们一生中的第一次眼泪。
(摘选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张洁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