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
本书意在通过体悟中国各经典文体,及各文体之重要作家作品,描画出中国的文脉。中国文脉二字可以尽之,曰风雅而已矣。白话文体不在本书的考察范围,因其本就是为着反风雅之道而存在。
我从《诗经》讲起,就是为着彰显风雅之道。接着是讲屈子,我提出《离骚》是屈子的证道之作,恐怕前无古人,但我仍勇于自信,因我的确在《离骚》中读出了屈子求道的心迹。我在讲到赋时,特别指出司马相如的士人风骨,也顺着第一章《君子之学》的话头,进一步阐发了文学“为己”之义。我又专为《古诗十九首》设了一章,是想说明中国文艺以高古为极则。后世诗家,我只取李、杜,馀子非不足观,但因本书只谈文脉,万古江河既不废,其他淮、济、汉、洛,自不必重溯。
乐府为文乐合一之体,我尝从张卫东师拍曲多年,故于文乐相须相成之际,颇多感发。书中分别为乐府诗、词、曲之鸟瞰,重视醇雅之美、闳约之致,或能稍亲风雅。近世以来,学者多误以为文言即古文,不知更有六朝骈文,蔚为文章正宗。我在讲完六朝文的风流蕴藉之后,更以专章推介有“唐孟子”之称的陆贽。我以为陆贽的骈文,是中国文章的昆仑泰岱,无人堪与并肩。唐宋八大家我只讲了四家,于韩柳之际,我抑韩扬柳,因韩有文化专制之心,而柳能顺民之性。宋六家仅取欧公与大苏,我爱重欧苏文章气节,炳焕交辉,尤其是在写到苏轼时,我觉得自己真能聆听到其幽微的心曲。
此书是我步入不惑之年后所著,早已非少作,然我平生唯此书运思最深、用力最覃,固当卷怀自珍。中国文学本质上是中国文士的证道心迹,道不变,文亦不变。中国文学依本于中国文士对道的拳拳服膺,中国文脉从《诗》《骚》以降,一直遵循着风雅之道,从未更移,虽在二十世纪横遭两度摧折,却能绵延至今。然则本书之成,岂止不惑,抑且无憾焉。
中国文学古称辞章,与义理、考据同为国学之大宗,而辞章实兼义理、考据之胜。《诗大序》谓“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之所以诗有如此神奇之功用,乃因诗根本于人的性情,最合于“修辞立其诚”之道。文赋之佳者,胸襟、识力、才具、学养同样缺一不可,文如其人,最是真实不妄。
金代元好问诗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论诗三十首》其六)晋代潘岳字安仁,谄事权贵贾谧,每候其出,望其车尘而拜,却能写出高情千古的《闲居赋》,岂非说明文未如其人?其实不然,元好问此诗感慨的是有些人写的字、作的诗违背了真性情,文章自然见不出为人。《闲居赋》纵然“高情千古”,却仍是“失真”的文字。
辞章最见性情、胸次、学识,故国学三大宗,自应以辞章为首。1944年,张尔田先生致信《学海》杂志主编钱仲联,谓:“弟少年治考据,亦尝持一种议论,以为一命为文人,便不足观。今老矣,始知文学之可贵,在各种学术中,实当为第一。”他论夏敬观,以为其词与郑珍的诗相埒,在清代无与抗手,“近日忽喜作考据,欲与王静安辈,当场赛走,可谓不善用其长矣。弟甚惜之。”(钱仲联辑《张尔田论学遗札》)
王静安即王国维,早年忽为文学,忽为哲学,三十五岁后,始专力于考据之学。然而考据是科学的,见不出人的生命精神,更无以安放人的灵魂,故考据既不足以安身立命,其教化之效,亦远不及于辞章之速。
辞章为国学第一大宗,中国文脉实即国学之主脉,故本书亦可名之曰《国学概论》。
(《国文课:中国文脉十五讲》 徐晋如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