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平
吸了一粒刚出土的笋尖尖上的晶莹剔透的露珠,边含在嘴里细细品味边缓缓仰天躺下,听着竹笋的呼吸,闻着竹笋的体香,我又一次醉了。
父亲说,在我出生的那年春天,桃花水消退之后,他在河边捡回一个带竹鞭的竹蔸,栽在屋后的山坡上,没想到次年春天竹蔸边还真长出了两竿新竹。之后,竹子越长越多,个儿越长越大,成了片,成了林,山坡水土不再流失,不再崩塌。
从稍懂事起,我就对竹子有了好感,因为竹笋好吃,竹子好玩,后来我觉得竹子可爱,那是我知道了竹子有许多用处,还能卖钱,再后来我对竹子有了一种敬意,那是多读了一些有关竹子的诗文,懂得了竹子的精神,悟出了竹子的品格。
每年惊蛰一过,土膏一动,竹笋就准备着从地下钻出来了。一天傍晚,我随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站在竹林边,父亲看了看湿润的地面,指了指竹林,说这几天竹笋会出土了。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一翻身下了床,一口气跑进竹林,在鸟儿婉转嘹亮的歌声中寻找那破土的竹笋,却失望而归。两天后,我终于看到了微微隆起的土块,看到了土块上细细的裂缝,那期待,那欣喜,难以言表,只是跳跃着,呼喊着,风一样跑回家,跟父亲说竹笋出来啦!在抽烟沉思的父亲一弹起了身,抬腿就往竹林跑,把我甩在了后边。
好想看到竹笋是怎么破土,怎么钻出地面的。那天,我一大早蹲在了那即将出土的竹笋跟前,直到母亲叫我回家吃早饭了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下午将打柴的竹筐往柴房里一丢,又箭一样跑到了那竹笋身边。从那细小的缝隙能隐约看到竹笋的头了,能模糊听到竹笋的心跳了,可竹笋就是不出来。在那一会站,一会蹲,一会坐,一会趴,疲倦了,头一勾,身子一歪,睡在了地上。姐姐来找我回家吃晚饭,天已黑了,月亮正从东山露出半个脸来。我揉着眼,跟着姐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走。姐姐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你真傻,你想啊,那笋呀,就像一个小姑娘,你在旁边守着,人家怎么好意思出来呢,你一走,保管她很快就出来了。听着姐姐的话,我嘴上没说,心里却憋着一股劲。那晚人躺在床上,心思却全在那竹笋上了。第二天早上,我光着脚跑进竹林,惊喜地看到那竹笋已探出尖尖的头来,头顶上还在冒着丝丝的热气,那嫩黄的叶儿上亮着晶莹的露珠,小眼睛似的,可爱极了。竹笋还在吁吁喘气,还在呯呯心跳。我轻轻地亲了一下笋尖,那感觉好奇妙。
一天下午,我蹲在即将出土的竹笋旁边,看了看那被竹笋钻破的坚硬土块,找来一块砖头,压在缝隙上面,心想看你怎么出来。没想到第二天,那竹笋硬是顶着那砖头出了土,顶得砖头一头高,一头低。于是,我搬来了一块大石头,盖在了另一根即将出土的竹笋上。更没想到的是那竹笋侧着身子,从石头的旁边探出了头来,似乎在跟我说,看谁挡得住。我由衷地惊叹竹笋的智慧和力量,赞叹竹笋的坚韧和顽强。
竹笋味道鲜美,却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父亲说只有两种竹笋可以挖来吃,一是虫蛀了的,长不成竹,就是长成竹也不好就材,与其半途夭折,或是成为废物,不如挖掉吃了,既饱了口福,也除了虫子;二是立夏前后长出来的,这笋数量少,个头也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长成竹也质地差,不好用。父亲对竹林常做一些防虫害处理,病笋自然很少。有时看到竹笋,心里就有一种想吃的欲望,希望有虫子来蛀,可蛀哪一根呢?还真茫然了,不忍心了,因为哪一根都长得那么可爱,生得那么乖巧,于是又后悔了,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怎么就那么嘴馋呢。
竹子可做引水的笕、舀水的勺、背水的壶、挑柴的扛,可以织席子、编箩筐、打晒簟、扎篱笆,又可照明、造纸,还能雕刻出许多好看好玩的物件。于是,这竹林不再只是一道风景,而是成了一个聚宝盆。然而,父亲从不轻易砍伐竹子,在他眼里,竹子不再只是能做用的,能卖钱的,更是一种希望,一种寄托。每到下雪结冰的日子,哪怕是夜晚,父亲也会拿着棍棒去敲打冰雪,以免竹子被冰雪压垮、压断。但有一回,父亲一口气砍了十几根竹子,一分钱也没要,送给了村上的小学。
竹林是我们兄弟孩童时代的乐园。一到炎炎夏日,我们常常爬上竹子,将相邻的几竿竹子的枝条搭在一起,编织成床,或坐,或躺,或卧,在上面乘凉、看书、睡觉,神仙般的舒服。父亲见了,开始不准我们上去,说那危险,也惊扰了竹子。我说竹子就喜欢这样和我们一起读书,一起讲故事呢。
儿时雪峰山冬春多冰雪。一到下雪结冰的日子,行走困难,这时父亲就选一根竹子,锯成段,剖成两半,将一头在火上烤一烤,待它出汗了,再一弯,让头向上翘一点,做成滑板。我们兄弟踩着滑板去上学,学着像《林海雪原》里的样子,可神气了。
隐隐地感觉有什么在顶我的后背,痒痒的,我翻身一看,是一根刚出土的竹笋正朝我娇羞地微笑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