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敬之
1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是中唐大诗人刘禹锡的理解。
岳麓山不高,也就海拔三百米多一点,但没有丘壑深林、白云彩霞躲藏神仙精灵。然而,它照样充满着灵气。
使岳麓山充满着灵气的,是其千年传道的文化,是其诸家融合的思想。可以说,它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儒释道高度融合的最佳典范。
山顶云麓道宫的道家文化,山腰古麓山寺的释家文化,山脚岳麓书院的儒家文化,共存共荣,相得益彰,积淀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岳麓文化。
也正是因为它独具自然而成的文化胜境,也使得这一座在衡岳一脉七十二峰中最矮的一处,却成了湖湘文化千年遐昌的人文高地。在刘禹锡那个时期往前溯源,“湖南人物,罕见史传。三国时,如蒋琬者只一二人。唐开科三百年,长沙刘蜕始举进士,时谓之破天荒”。
然而,刘蜕死后不过百年,岳麓书院得以在岳麓山中创办,开启了湖湘学派营造大道南移、道南正脉的文化高潮不断。
不仅如此,就连距岳麓书院两百多米处的入山口一座并不高大甚至拙朴的、四面白墙像个小屋的四角亭,也取了一个很有文化且暗藏思想的名字:自卑亭。
何谓自卑?
《中庸》有云:“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由近及远,从小登高,每一个人的起点都是从低处开始,进而登高望远。
这里的“卑”,用其本义,即低下的意思。要去远方,必自近处开始,如《荀子·劝学篇》所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而要登高望远,也要从低下之处开始向上攀登,《左传·昭公三十二年》中称“士弥牟营成周,计仗数,择高卑”。高卑者,高低也。水往低处流,是自然之道,而人往高处走,是一种君子之道。
道不远人。君子所为,做与所处地位相合的事,不做位置之外的事,在上位不霸凌,在下位不攀附,始终严格规范而修正自我言行,居住平安之地而安享天年。这也契合儒释道三家中和之美。
2
匾额为谁所题?一时无从考,我也不想深究。
这一座初建于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路边小亭,掩映在嘉树苍苍的古木绿荫之中,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去登临岳麓山感受儒释道的中和之美,去岳麓书院拥抱千年学府的赫曦归来,去湖南大学领悟百年名校是如何炼成的……都必须经过这一座自卑亭。
初建者为长沙郡丞赵宁。他当初在路旁建自卑亭,为林林总总的各色行人,提供歇足之用。涉江而来,舟车劳顿,在入院登山前少许休憩,以一种新的昂扬姿态,去感受清心之妙境。
虽然清初的岳麓书院,已不如五百多年朱张会讲时,“学徒千余,舆马之众,至饮池水立竭,一时有潇湘洙泗之目焉”的繁荣胜景,而已彻底平定三藩的康熙皇帝,为了加强与坚守儒家道统与治统的汉族士大夫阶层合作,仍以朱张理学为正统,特地表彰岳麓书院倡导朱张之学,御赐“学达性天”匾额及十三经、二十一史等。
顿时,岳麓书院又成为了南方文化思想中心,再次掀起道南正脉的热潮,引来了远近学人和游人。
赵宁修亭,也算是响应最高统治者表彰之后的配套基础设施建设。
嘉庆十七年(1812),岳麓书院山长袁名曜将自卑亭移建于通向书院道路的正中,让人穿亭而过,漫步而上,而现存者为清咸丰十一年(1861)建造。
此时的自卑亭,已经见证了岳麓书院所走出的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一大批时代大才。
“中兴将相,什九湖湘。”虽然当中大多是靠镇压太平天国运动而建功立业的,然而他们还是胸怀家国天下而放弃了枯守书斋的安身立命。
那是时代安排给他们的血色宿命。就如明末从岳麓书院肄业而成为这里最杰出的学子、同湖湘学派开山祖师爷周敦颐一样享受文庙配祀之荣的王夫之,最初武装反清,戴斗笠、著木屐,耻与清廷天地共存,却不意他躲在瑶峒著书立说而形成的思想,在两百年后成为了曾国藩等后学为晚清续命的兴奋剂。
其实,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这些曾为岳麓书院的学霸级别的人物,在满洲权贵主宰的清廷仕途,并非一帆风顺的。
好不容易通过科考进入中央政府的曾国藩,辗转多个部门创造了十年七迁、连跃十级的佳绩,却一度长时间在二品职衔上徘徊。就连他后来自筹钱粮办团练,举兵救国立大功,咸丰帝连重新赏赐一个二品顶戴、授命代理湖北巡抚的决定,很快因体仁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祁寯藻一句“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也”贬抑的话,顿时默然变色,改变了主意。
好在曾国藩聪明,屡败屡战,在咸丰帝驾崩不久,获加太子太保衔,奉旨督办苏、皖、浙、赣四省军务,命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即便封侯拜相后,因为天津教案的处理,对于他积极探索弱国外交,有着纷纭争议,然其身上始终保持着前辈先贤张栻留在书院里的忠孝廉节的本色。
左宗棠书读得好,可以说于曾国藩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一个典型的经世致用的实践者,在攻读儒家经典之余,留意农事,遍读群书,对那些涉及中国历史、舆地、兵法、经济、水利等内容的名著视为至宝,刻苦钻研,为他后来带兵打仗、施政理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但在二十岁时乡试中举后,国考屡试不中,得益于同乡好友郭嵩焘的劝说,走幕僚之路而找到了入仕捷径。与曾国藩一样,他也不受咸丰帝喜欢,因为得罪了湖广总督官文的小舅子,被一封劾章,差点被皇帝下旨“就地正法”,幸得胡林翼、郭嵩焘等人仗义执言,潘祖荫、肃顺等大臣披沥上陈:“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才使一场轩然大波得以平息。也才有了后来左宗棠带棺西征,收复了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失地,被梁启超称赞为“五百年以来的第一伟人!”
同样为湖湘经世派代表人物的郭嵩焘不然,他拿到仕途入场券后,出任翰林院编修,被权柄赫赫的肃顺推荐给咸丰帝。皇帝多次召见单谈,颇受赏识,命入值南书房当顾问,还派他到天津前线随蒙古王爷、皇家亲贵僧格林沁帮办防务,算是监军,这无疑是给郭一个最高档次的镀金机会。郭嵩焘书生意气,不知通权达变,导致整顿山东沿海税务失败,被僧格林沁上书弹劾,受“降二级调用”处分,但仍回南书房。
咸丰帝死后,慈禧柄政,云南发生马嘉理案,英国藉此要挟中国,要求中国派遣大员亲往伦敦道歉,郭嵩焘临危受命,赴英“通好谢罪”。郭嵩焘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驻外使节。消息传开,朝野沸腾,群情汹汹。亲友为他出洋“有辱名节”深感惋惜,甚至认为出洋即“事鬼”,与汉奸一般。同乡好友、著名文人王闿运撰写一对联,讽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因为朝中政敌使坏,副手刘锡鸿暗中多加诋毁,导致在外殚精竭虑为国家挣面子的郭嵩焘黯然回国,称病回籍,乡党传言要烧了他的坐船,就连他抑郁而终也没有得到其矢志忠诚的朝廷给个谥号。好在他把使西见闻,笔录成书,流传后世。迄至今日来看,他的眼界、他的担当、他的思想,毫不逊色于曾左同仁,甚至于后世中国融入世界大有价值和意义。
他们的身上有着千年书院传承的、一生坚守强烈的忠孝廉节的情结。忠诚于国,孝敬于亲,清廉律己,节操示后。
我们站在讲堂前,犹能听见张栻、朱熹开坛会讲、互相辩说的论道,看见两旁墙壁上“忠孝廉节”四个大字所影响后世一个个充满志气、骨气和底气的热血身影。即便他们的人生起伏不一,然而又有着一种勃发而坚韧的自卑精神。
3
自卑者,于心理学而言,是因个体体验弱小不足而导致产生自惭形秽的消极心态,可是,能够认识到自身的缺点、劣势甚至无能,理性对待,清醒对待,智慧开悟,勇敢改变,自是豁然开朗,海阔天空。
经自卑亭,从岳麓书院走出的一代代湖湘人才集群,无论是封建时代的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还是辛亥革命的蔡锷、陈天华、杨昌济,乃是后来改天换地的毛泽东、蔡和森、刘少奇等,他们的出身大多是身处社会底层的农耕之家、耕读门第甚至贫苦百姓,然而他们不以卑微而自轻,而以弱小而自强,即便在人生路上接连遭受致命的打击,也始终保持着一种倔强而开放的生命状态,故而成就了承受生活之苦的生命之强。
每一个人最初的生命状态,都会有一些自卑的成分。
今天的青年学子,可能在学业上、生活上、情感上,因为置身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因为形形色色的困难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钟情与恋爱、憧憬与期待、感伤与苍凉、困惑与惶恐,从而有了无法言语又难以释怀的自卑。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勇敢地面对所有前所未有的挑战中,将自己的玻璃心炼造成人生的金刚心,勇毅地在后疫情时代为了自己的理想,知责于心,担责于身,履责于行,不负青春韶华,不负时代重托。最美的芳华,经历风霜雪雨,自会得以最绚丽的绽放!
多给自卑一点精神,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坚定信仰的力量,领悟人生的风景。
在修养练心上多一些持之以恒的毅力,在修学储能上多一些循序渐进的精神,在安身立命上多一些平和处之的态度,在经世济民上多一些实事求是、逆袭崛起的思想,在生存之道中多消去一些烦恼、沉沦、惶然、怯懦。
凛然独立的自卑亭,即便不能如临近不过数百米的爱晚亭一样,有着“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万里颂扬,也没有同醉翁亭、湖心亭和陶然亭一起举世齐名。然而,出入千年的岳麓书院,感染流霞的岳麓枫林,就得自卑而上。
欲登高者,先自卑。即便在高处者,更要在胸怀“国之大者”时,时刻不忘曾经的自卑。
每一个自强的人心中,都有一座傲立风雨、轮转日月的自卑亭。
而用心走过自卑亭的人,更能懂得放下,走过低谷,向着光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