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
文学泰斗巴金老人是我最崇敬的中国作家。我曾经不止一次自以为是地说过,如果我们说鲁迅是中国的脊梁骨的话,那么巴金就是中国的良心。巴金一生别无所有,只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支犀利的笔。
他用这颗心和这支笔,曾经为中国人民的苦难而痛哭,为中国人民的解放而战斗,为中国人民的新生而欢呼。当中国人民遭受挫折的时候,他负罪式地进行深沉的思索和灵魂的拷问,告诫人们不要忘记教训。
巴金老人正是以他这样高尚的人品和精湛的作品,为中国文坛作出卓越贡献,蜚声海外,许多国家给他颁发纪念奖章。在国内,巴老的作品几乎妇孺皆知,连小学生都知道有个“巴爷爷”。问一问上世纪30年代走向进步和革命的青年,几乎人人都会回答,曾经读过巴老的《家》,并且深受其影响,我就是其中之一。
其后,他又创作了一系列的著名作品,给中国献上了宝贵的精神财富。特别是在“文革”以后,他经过理性地思考,用他洋溢着感情的笔,写出了一系列的说真话的书,更引起文坛和国内外人士的高度关注。
巴老是成都人,对于家乡有特别深挚的感情,每次文代会上见到巴老,邀请他回家乡看看,他都热情地表示一定要回来。1987年秋,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他回到成都便说,他带回一颗心来了。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不顾身体的疲劳,参观访问,对故友新交,热情接待恳谈。特别使他高兴的是和他的老朋友张秀熟、沙汀、艾芜,多次相聚。我也忝列末座。我们五人曾到新都宝光寺、桂湖、草堂蜀风园、李劼人故居菱窠,相聚晤谈甚欢。我曾奉命题写“桂湖集序”,并赋诗以纪其事。我至今记得,一首诗里有“才如不羁马,心似后凋松”。
还有一联“问天赤胆终无愧,掷地黄金自有声”,大家都以为写出了巴老的品格和气质。我们在访问他的老友李劼人的故居时,他在留言簿上写道:“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三日巴金来看望人兄,我来迟了!”他对已故老友的感情,使我们在座的无不涕泪欲出。巴老离开成都回上海时,特意带走了一包家乡的泥土,足见他对家乡的眷念之深。
我是巴老的后辈,对他十分尊敬,他对我也多有关爱。每次全国作代会上,我们都要见面恳谈。他九十岁时,我专程到上海去为他祝寿,他更是亲热接待,并题赠我一部线装本的《随想录》,十分珍贵。
使我更不能忘怀的是,多年前据李致同志告诉我,他到杭州去看望巴老时,巴老以几乎无法写字的右手,题赠一本他新出的《再思录》给我。足见他对于我这个文学后辈的关怀。因此,我回赠了他一本我的杂文集《盛世微言》,扉页上题了这样几句话:“巴老:这是一本学着您说真话的书。过去我说真话,有时也说假话,现在我在您的面前说,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努力说真话,不管为此我将付出什么代价。”这是我对巴老立下的誓言。
巴老去世时,我因病无法赶到上海去送葬,特派我的女儿专程到上海在巴老的灵前读我的《告灵文》,在这篇《告灵文》中,我再度向他立誓:“从今而后,我仍然要努力说真话,不说假话,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知道,真话不一定是真理,但是走向真理的必由之路,说假话永远不能接近真理。
(本文摘选自《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马识途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