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新语
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兴趣也很广泛。记得奶奶说过，爸爸小时候古诗词过目能诵；感兴趣的东西一学就会,吹笛子拉二胡都是自己学的。爸爸喜欢音乐，不光古典音乐，对流行音乐也接受很快，一点不老派。爸爸读很多书，不光是文学，天文地理都感兴趣，还读很多哲学物理的书。妈妈说爸爸对新技术也感兴趣，在我们出生前，相机和自行车都是一有条件就买来鼓捣。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们从国外给他带回一台电脑，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自学成才，玩得很熟，到后来还会用电脑的Dos指令去给熟人修电脑。这些年来他一直给自己的电脑更新软件硬件，维护得很好。90多岁了，网上那些购物转账的事都还是自己来。爸爸去世后，我打开他电脑桌的抽屉，看到一个白色笔记本，清晰整洁地记着一些电脑的Dos指令，晚辈们的电邮地址，还有我的个人网页和博客的地址。
爸爸的性情是云淡风轻。他有大智慧，看得远看得清，可是不说，心里都有数。爸爸身体不好，年轻时就害过几场大病，动过大手术，身体很弱，没想到还能高寿，我觉得和他平静淡泊的心境是有关系的。
妈妈说，爸爸不喜欢她为了他偶尔受气而跟人争吵，告诉她：“吃点亏没关系，不要去争去吵，我想要的是平静的生活。”后来读到作协同事们的回忆文章，说到爸爸利益上的事总是谦让。去问妈妈，才知道爸爸在湖南作协工作时，几次把涨工资等物质上的利益让给他人。爸爸生活中是那种对自己小气对别人大方的人。自己很节俭，可是愿意帮助别人，捐赠呀，资助需要帮助的人呀，都是经常的事，从不吝啬。爸爸是个很善良的人，总是希望别人高兴，发自内心的体谅人，成全人，对“文革”中加害过他的人也能一笑泯恩仇。
有句话说人走茶凉，在爸爸这里正好相反。爸爸喜静，在世时尽量谢绝避免社交，来家里走动的人很少。可是在他走后至今的近五个月里，妈妈家里来人不断，旧雨新知，回忆爸爸往事，陪伴安慰妈妈。爸爸妈妈这一生交到这么多真心朋友让我吃惊也深感欣慰，我们一家人也对朋友们心怀感激。
爸爸对女儿的教育，说得不好听是放任自流，说得好听是无为而治。我印象深的有两件事。一是我的高考。我是1980年参加的高考，那时陈景润最火，理科吃香。社会上流行的看法是理科不行的人才去学文科。我理科很好，物理还拿过竞赛奖。老师家长理所当然认为我是要学理科的。可是备考前，我跟父母说，我要考文科。原因是我突然想到，在学校学理学文无所谓，几年一混就过去了，可是一想到学理科毕业后要终身从事理科的工作，就感到生活前景了无趣味，因为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文科。老师和妈妈都表示反对，我就想到要争取爸爸的支持。还记得那天走进爸爸的书房，很紧张地思考怎样说服爸爸。出乎意料，刚说了一句对理科没有兴趣喜欢文科，爸爸一言不发就点头同意了。
还有一件事，大学寒假从北京回家过年，爸爸单位的阿姨，约好了让爸爸带我去省委一户人家玩，交友相亲的意思吧。十八九岁的我，任性不肯去。爸爸一句规劝勉强的话都没有说，自己一个人去赴这个约会了。现在想来，爸爸不会没有一点为难的，怎样跟同事解释，怎样跟那户人家解释？
爸爸对女儿的这种无为而治让我心存感激。我最终能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谋生，按自己的心愿过上简单平静独立的生活，都是因为爸爸尊重女儿的选择。他是希望女儿自己快乐就行，不给压力，不要求她们有名有利。我曾经请爸爸给我选一句话刻枚印章，他选了老子的“如婴儿之未孩”。现在我拿出这枚印章，再次仔细揣摩爸爸的用意，我想，他是借用老子的话，告诉女儿，婴儿不仅仅是真善美的象征，也是人生快乐的依据和源泉呀。含蓄传递他对女儿的希望和祝福：永远像婴儿般纯粹，充满天真和好奇，没有入世的俗气和浊气，没有过多的欲望和期求，只有单纯的怡然和自乐。或许还有一层意思：在爸爸的心里，不管岁月流逝，女儿永远如未孩的婴儿？
其实爸爸是很心疼女儿们的。上世纪80年代，国门开放，爸爸第一次有出国机会，是随作家代表团去泰国。那时出国会发点外汇券和补贴，省着不花回来就能买一件电器。别人回来都带电器，爸爸却省下所有的钱，在泰国给两个女儿各买了一套裙装。那个价钱在当时看来，真是昂贵。妈妈后来告诉我，爸爸说在泰国看到一些奇异的热带水果，很好奇，为了省钱一样也没舍得尝。女儿们的下一代，爸爸妈妈也是牺牲了自己的时间，既出人力又出物力带大的。
爸爸的离去这么让人心痛。他心地善良加上聪明心细善解人意，一辈子的相处之中留下的都是美好温暖的记忆。他总是为我们着想，到最后都坚持不要我们从国外回来，还发狠话“我还不会死，不要回来”。爸爸是因为疫情，怕我们回来既要花天价机票钱，把有限假期浪费在隔离上，还有旅途感染隐患。爸爸总是在为别人着想，在他病重的最后的日子里，说话都很困难的时候，他不小心弄脏了床，都要费尽力气跟陪护说：“对不起。”陪护们对爸爸都很好，她们说，从来没有遇到过对她们这么尊重的病人。爸爸对妈妈交代后事：不搞任何仪式，遗体立即火化，骨灰埋在树下。关于自己的后事，爸爸的主要考量也是如何减少家人朋友同事和单位的麻烦。爸爸一生都坚持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直至离开这个世界。
爸爸在的时候，像空气像水，我很少特别的去想他，现在每每午夜梦回，才感到失去爸爸像失去空气般难受。也会去想一些过去没有想过的事。我想到，爸爸好喜欢“未”这个字的意境，给自己起的笔名是未央，送我的“如婴儿之未孩”这句话也含有“未”。一直以来，总有人对我们家的姓氏有疑问，爸爸姓未，妈妈姓杨，为什么女儿都姓章。爸爸本名是章开明，未央是他在上个世纪40年代，在桃源师范读书时给自己起的笔名，沿用至今，不是老人当然不知。我想，以后有机会，我要用未孩做笔名，未央和未孩，爸爸和女儿，笔名也要同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