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华
我住的县城边有个湖,不规则,看航拍,像坨老姜。
以前,这湖是个渍水窝子,后来,县城长了块头,一栋栋建筑物逼近湖边,大家忽然发现这湖是个宝贝。你根本不用大拆大建,稍加梳妆,不就是个城市公园!别人的城市花大价钱,费力劳神,去修人工湖,你这不是现成的水景么?
一位朋友曾受命主持修湖,时不时邀约我去长见识。我就看见了许多柳树、银杏、桂花入驻湖畔。
这个勉强可以称为湿地的公园入口处,有一个原貌保持的土山包。山包一亩多一点,不壮观,但秀美。灌木丛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伴它们坐一下,能够勾连许多往事。往事像黑白电影一样,迷离摇曳,让人心里边有点疼,有点痒,有点酸,有点空,有点想回家,好像又不是要回几室几厅现在的家。
朋友说,这毕竟是个主入口,无论如何要栽一两棵标志性的树。我觉得在理,但又不知道标志性的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看到了灌木丛中,有三棵鹤立鸡群的树,我真正担忧的,是它们。我担心它们,会不会因为它们名字有个“苦”字,而从视野里消失?
苦楝树,没有“入编”的苦楝树!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生儿育女却是高产。生崽多的人家,必认真栽树。别的树可以不栽,有一种树必栽。这树,一般栽在屋前,屋后种几棵桃,栽几株梨,这就是所谓“先苦后甜”。这树,苦楝树!
苦楝树就是个乡里伢子,好养。村口、道旁、池边,它不择地方。它也不要你精心去栽,有几颗种子落在那,不用多久,树苗就长起来了。它能见风长,三五两年就高出别的树,一般长到一二十米都没问题。
别的树,时不时长点虫子得个病,我见过的苦楝树,树皮暗褐色,有一些细小皮孔,还真没看见过它们生病长虫。它们好像天生就是来完成使命的——给崽多的人家打家具。苦楝树的材质,比不得金丝楠木,也比不得香樟、杉树,但比泡桐树、柳树、喜树强多了。给大崽做家具砍了几十棵,等第二个崽成家时又长起来了一批。论这一点,也只有它,能够给那个时代做父母的一点点底气了。
苦日子的苦楝树,真的还是对农家蛮贴心的。大热天时候,人苦,牛也苦。蚊虫随手能抓上一大把,最讨厌的,是一种绿头蝇,专叮耕牛那皲裂的肩,牛肩鲜血淋漓,不忍直视。这时候,大人们准会拿出烟罐,装进去一两个干稻草把,再捞一把苦楝树叶子夹一起,点燃草把,拿芭叶扇来扇烟罐,一团呛人的烟雾冲散开来。蚊蝇不敢恋战,纷纷开溜。虽然这只能抵挡一阵子,但至少面对肆虐的蚊蝇集团冲锋,还不至于“手无寸铁”。
苦楝粒的样子,像山楂果。大人们会反复交代:别当山楂来吃了,会死人的。倒也还好,少见有顽劣的小孩子吃这东西。但也有一种灰尾巴鸟,我至今叫不出它们的学名,却偏爱这苦楝籽。落叶后,满树枝果实累累,这些鸟就会成群结队而来,吃得欢天喜地。我想,若没有苦楝籽,某一种鸟或许度不过某段日子,世上,也许又少了一个物种。
我家的苦楝树,最大的一棵是长在屋场东北角上的高磡上。高磡上冬茅很多。冬茅是我父亲有意栽的,平常,割草喂牛,难得出去找。到了冬日,冬茅草枯萎了,苦楝树落叶了,高磡就是登高望远的最佳点。一清早,我们兄弟姐妹被父亲叫起来分配任务,去茶树山里捡茶籽,将牛窝草担了堆到田角去,将烧草煮饭后的草木撒到草籽田里,将一家人一天要用的水灌满水缸。各有任务,不得马虎。
父亲分配好事,就忙他的公事去了。母亲自然起得更早,将一家大小的衣被搓、洗、晾、晒到位,将一群风格不一的猪、鸡、鸭、鹅喂好,将园子里的葱、蒜、萝卜、白菜浇上粪水,将没蘸几颗油珠的锅、碗、瓢、盆一番操弄,炊烟就扬起了长长的手臂。
待一切妥帖,母亲就会到苦楝树下的高磡,透气、张望、呼唤,让她的儿女回家吃饭。只要看到母亲系着蓝花布衣兜、戴着遮挡草灰的黑头巾,稳稳地站在结满树粒、结满寒鸟的苦楝树下,或听见她那有点急促的霸蛮的吆喝,我们都会变得乖巧,如同偎在母鸡身边的那窝毛茸茸的鸡崽。
有一段时间,我读许多人的档案。我发觉成功者的轨迹里,都有一个从心酸到辛苦,再到兴旺欣慰的过程。这,也算是所谓“先苦后甜”吧。这么说来,许多人,在他(她)出发的地方,都栽过某一种树。按理,应该是这样。不是栽在地上,就是栽在心里。苦楝树!
关于苦楝树,我也给我的朋友说说,随便说说,就像是给我的朋友说道另一位朋友。我的朋友听得呵呵笑。我知道,说也是白说。我,也就只能是代表我了。
后来我发现,我想多了。那几棵树还在。在我已经住了快30年的小县城,一个湿地公园的主入口处,它们还在原来的高度执守、眺望。哦,入“编”了的苦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