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
今年是曾熙先生诞辰一百六十周年。为纪念曾熙,湖南美术馆以“独留青翠照山川”为主题,精心策划了曾熙书画展。一时观者如云、好评如潮。
曾熙(1861-1930),湖南省衡阳县人,晚清民初时期声名远播的文化学者和政治名人,也是著名的书法家、画家、教育家和诗人。谱名荣甲,后名熙,晚号农髯。曾熙二十岁中秀才,三十一岁中举,到兵部供职,步入仕途。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曾熙赴山海关御敌,力阻议和。后又参加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倡导变法维新。变法失败后,曾熙回乡任石鼓书院主讲,创办南路师范学堂(今衡阳师院),后又担任湖南高等学堂(今湖南大学)监督和湖南教育学会会长,并兼任湖南省咨议局副议长。晚年曾熙绝意仕途,居上海专研书画,设帐授徒,完成了从清末最后一批士人向民国第一批职业书法家的人生转型。从而在书画界声名鹊起,与吴昌硕、李瑞清、黄宾虹并称“海上四妖”。
就书法而言,曾熙先生是一位被低估了的书法艺术大师。曾公的书法理论,既继承清代以来,注重从魏碑中汲取营养的变革创新的传统,又反对贬斥帖学,矫枉过正,主张以碑入帖、以碑化帖,碑帖交融,力矫时弊,是中国书法史上承前启后、守正创新的代表人物。他的正书集秦篆、汉隶、魏碑、唐楷之长,古拙、厚重、宽博、雄强,质如金铁,自出机杼。他的行书,与草书混合交融,世称“破体”,如行云流水,跌宕起伏,飘逸空灵,幻若烟云。他为我们留下了一批惊世骇俗、赏心悦目的书法艺术精品。
晚清民初,碑派之说大盛于世,尤其是经包世臣、康有为的大力鼓吹及实践,一大批默默无闻的魏碑被重新发现和推崇,一时之间,言必北魏,书必魏碑。其实康有为的理论前后自相矛盾的地方不少,但对于魏碑痴迷的书者根本看不到。曾熙则不以为然,他以碑入帖,以碑化帖,兼取南北,取长补短,学其精华。并以此劝说独崇碑派,鄙夷南派帖学的李瑞清,李瑞清深以为然,而后对王羲之、颜真卿,以及宋四家都广采博收,遂成大家。
流传于世的曾熙书法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正书(篆书、隶书、魏碑、楷书),含对联、中堂、条幅、横幅、斗方等;另一类是行书(因大量夹杂草书,又可称合体书),含手札、扇面、册页、题跋等。我们以作品为例,浅析曾熙书法艺术特点,体验其独具魅力的审美意象。
先来看曾熙的正书作品代表作《书论》。这幅作品于1930年创作,释文是“书法宜取骨于篆,取筋于隶,取肉于分,取势于草,性情取之于其人,度量得之于江海。庚午元月,七十髯叟熙”。作品中,中锋用笔,以篆书圆笔起收,以隶为筋,以分为法,以草为势,行笔有明显的提按,使点画线条古拙苍劲,如金钩铁画,万岁枯藤。字的结体借助隶书的宽博、厚重,端庄大方,如关公捋髯,观音坐莲,令人耳目一新,美不胜收。章法上,字的大小、宽窄、错落有致布局合理,画面明净,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作品将中国儒家士大夫入世担当、拼搏奋进的庙堂之气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幅作品的审美意象、线条表情可以用“沉郁”两个字概括解读。“沉郁”的文化内涵是儒家的“仁”,即中庸、雄强的正大气象,也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情怀和“仁者爱人”的态度,表达对人世沧桑的深刻体验和对人生疾苦的深厚同情,有如杜甫的诗。沉郁的审美意象,有两个鲜明特点:一是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情感体验,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过程中,由对人和天地万物的关爱所引起的。这种情感体验能够升华成为雄强大气、温厚平和的醇美意象。所以沉郁之美,又是一种“醇厚之美”“雄强之美”“古朴之美”;二是历史的苍茫感,表现作者对人生丰富经历的深刻体验,不仅对当下时势的深刻感受,还包含对整个人世沧桑的哲理性感受。
曾熙更有文化含量、艺术价值和审美情趣的是大量的行书手札和题跋类书法作品。这类作品是在特定的条件下的即兴表达,是作者生活状态和生命张力的自然表达。曾熙的行书,准确的叫法应为行草书,是当今书法界讨论最热烈的第六种书体——合体书。字的结体上打破了前人作品行草书分类严格的界限,在行书中夹杂草书符号。字的大小,用笔的粗细,墨色的浓淡,行笔的徐疾,穿插腾挪,变化构成变幻莫测的线条图腾。这类作品书写状态轻松自然、书文俱佳,逸笔草草、生动活泼,行云流水,如山水画、叙情诗,飘逸空灵、幻若云烟,给人以轻松愉快、赏心悦目的审美享受。
曾熙行草书的艺术审美意象以“飘逸”为标志。“飘逸”的文化内涵是道家的“游”。即人的精神从一切实用利害和逻辑因果关系的束缚中超脱出来。也就是精神的自由超脱以及天人合一的境界。“游”的精神境界,表现为一种特殊的生活形态,就是“逸”。绝意仕途,寄情书画,追求“逸”的人生,这种“逸”的生活态度和精神境界,渗透到审美活动中,就出现了“逸”的艺术。“飘逸”给人的特殊美感,就是庄子所说的“天乐”之美。大致有三个特点:一是雄浑阔大,惊心动魄的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二是意气风发的美,无拘无束,无我无人,放荡不羁,逸兴飞扬,“俱怀逸兴壮思飞,中间小谢又清发”;三是清新自然的美,进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化境。
我们今天看到先生的书法,足以见其格局。先生的书法成就,不仅仅限于他各体皆精的书法技艺和极有艺术价值的书法作品,还有胸襟开阔、博采众长的书法观念、书法教育理念。比起当今,他又是诗文大家,文风质朴清新,直追魏晋,他著述颇丰,可惜经年战乱,所存不多。
在当时,康有为对先生极尽赞美:“农髯于道州为同乡,其八分可以继美,而其最得力者在华山、夏承,皆圆笔也。由圆笔以下穷南碑,故其行楷各体皆逸,体峻者见气骨,体逸者见性情。所谓阴阳刚柔各有其妙者也。”谭延闿评价,农髯书“其胜人处在以碑法入帖,非从帖入也。故下笔高逸穆静,直逼晋贤。”沈曾植评价:“俊园于书沟通南北,融汇方圆,皆能冥悟其所以分合之故,如乾嘉诸经师说经,本自艰苦中来,而左右逢源,绝不见援据贯穿之迹,故能自成一家。”
但从民国到现在,百年之间,曾熙没有得到重视。与同期书画大家吴昌硕和黄宾虹的影响不可同日而语。撇开书法不说,曾熙对当时社会的发展也是一名前进的推手。我认为不可让这样一位引领文化潮流的学者、诗人和战士再沉寂下去,我们在此温习曾熙先生的作品,感受他的底蕴和精神,提振新时代开拓进取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