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又华
一
看到李泽厚先生遽归道山的消息,隐隐然有一缕绵长的思绪袭来心间,唤起那些关于青春热血、关于思想萌动的遥远回忆,就像一阵古老的天风,拂过秋天深沉的山冈。
追忆似水年华,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们一定会想起两样东西,一个是朦胧诗,一个是李泽厚的书。它们是引燃青春的星火,是鼓荡思想的旋风。
诗竟然可以这样写,哲学竟然可以这样谈!那种开辟鸿蒙般的震撼,那种如饮甘露般的愉悦,瞬间充盈莘莘学子的头脑和血管。
作为忝列师门的晚辈,笔者大二时有幸听过一次李泽厚先生的讲座,至今还清晰记得那观者如堵的盛景。我用“观者”而不是“听者”,是符合实情的。多年后,我想大多数人很难再记起李先生当时讲的是啥题目、是啥内容和观点,留在回忆里就是一次对偶像的激动围观。不过,先生那循循焉栩栩焉的样貌是刻在心里了。
不久后,我们更和几个同学一起,以师弟问学请益的名义,去李先生家里做过一次客。谈了些什么也是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先生那温蔼的笑容、舒徐的而带磁性的说话声调,那让人如沐春风的气氛,一下就消融了我们这些小学弟学妹的局促和紧张。
二
得以亲聆謦欬,自是我们的荣幸,但我们更该感念的是李泽厚先生的文字。那个时代的文科学生特别哲学专业的学生,如果要开列“大学期间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几本书”的话,那李泽厚的数部著作,包括《美的历程》、中国思想史“三论”(《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批判哲学的批判》大概率会排在前列。
生活中的李泽厚是温和的,而他笔下的文字却闪着霜刃的寒光和快意江湖的飒爽。
与其说,李泽厚是一个时代的思想启蒙者,一个学派的“领袖”和“宗师”,不如说他是一位剑挟风雷的大侠,搅动翻卷了呆滞拘泥、寻章摘句的思想学术圈。
他的文字,让我们第一次知道,美学能够如此让人心如柔丝,酣然沉醉;哲学不一定会枯索干涩、玄奥难懂,而是能够如此明白晓畅、摇曳多姿;而思想的暗邃里连着智慧的光芒和心灵的愉悦。
对于李泽厚先生的学术,浅陋如我者,自是无法置喙。姑且引用几位专家的评论吧。
复旦大学名教授骆玉明评《美的历程》:“兼具历史意识、哲理深度、艺术敏感,还颇有美文气质。”
易中天说:李泽厚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大放异彩。我们看他那时的著述和言论,真可谓四路出击八面威风:评康德,论孔子,谈文化,说思想,臧否历史人物,指点当代文坛,梳理古今脉络,畅议中西学说,直至最后建立和提出他的“主体性哲学”。其范围之广阔,气势之恢弘,见解之精辟,文笔之华美,让许多号称“美学家”乃至“哲学家”的人相形见绌黯然失色。谈他的《美的历程》:“以十几万字的篇幅来完成这样一个‘美的历程’,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且能做到该细密处细密,该留连处留连,丝丝入扣,顺理成章,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巡礼中触摸到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诚非大手笔而不能为。”
三
1998年9月23日,应时任院长朱汉民邀请,李泽厚曾来湖南大学岳麓书院讲学,并热情洋溢地做了长篇答湖南学者问。
置身于这座千年庭院,李泽厚先生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学术创见、学术气质与这“道南正脉”有着颇深的渊源。
李泽厚出生于湖南宁乡一个贫困的山村,1950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之前,生活、求学一直在湖南,曾就读于宁乡四中、湖南省第一师范。
湘人的血脉赋予了他质实、执拗、傲岸,直道而行的学术风骨。“我在学术上从不考虑是否得罪人的问题。”“我觉得至少在人文领域根本不需要什么导师。”这是他流传甚广的名言。有人给他的文章提意见,他回答:你可以提,我可以不听。朋友们建议他改动一些文字的时候,他的话几乎成了口头禅——“我一字不改”。
湖湘文化涵泳了他敢为人先的学术勇气。一次接受媒体访谈,他说从学生时代起,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他的朋友们说,他很喜欢孟子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种但开风气、领异标新的学术勇气,使他上世纪60年代寂寂无名时即敢于在美学观点上挑战权威,创立新说,并因此一炮而红。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李泽厚在学术界一直处于领先地位。他总是在出版新著作,发表新见解,提出新问题,阐述新观点,甚至不断引进和创造新名词、新概念、新提法:异质同构、儒道互补、有意味的形式、文化—心理结构、主体性、积淀等等,从而成为一个时代学术思想的先驱者。国内学术界评价他:有大胆、大才、大识和大力。
湖湘学派经世致用的传统精髓贯穿于他学术研究的始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吃饭哲学”“西体中用”“实用理性”等是他提出的哲学范畴。他不屑于空疏的概念演绎,他觉得哲学就是研究人类命运。“哲学应该考虑根本问题,根本问题就是人活着,也就是人的命运问题。这个命运包括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个人的命运。”
“佛知空而执空,道知空而戏空,儒知空却执有,一无所靠而奋力自强。深知人生的荒凉、虚幻、谬误却珍惜此生,投入世界,让情感本体使虚无消失,所以虽心空万物却执着顽强,洒脱空灵却进退有度。修身齐家,正心诚意,努力取得超越时间的心灵境界——就是否就是‘孔颜乐处’?”这段话,是李泽厚先生寄慨遥深,既超然洞彻又肩荷使命的“哲学家言”。
四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李泽厚先生出国。此后几十年,他先后在新加坡、法国、美国等国讲学,最后定居于美国科罗拉多一个小镇。除了是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他还荣膺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的头衔。
虽然生活与学术研究主要在国外,但李泽厚与国内学术界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常回国内讲学。更重要的是,他的哲学研究根在中国,魂在中国。
他志在熔铸儒家传统、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李泽厚先生吸纳了康德、马克思、后现代、杜威等外来思想后,开出了第四期儒学,从而使儒学在全球化、大生产的时代,再获新的生命力——为人类的普遍性注入中国文化的独特性。”
他暮年哲学研究的一大宏愿是改造儒学,“它既不会丢失中国的优秀传统,又能产生一种与现代化要求相适应的行为规范,这就是我们要努力实现的。假如这个目标实现了,就有可能使中国文明大放异彩。”“转化性的创造是希望走出一条新路来,既跟世界普遍性接轨,又能保存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那将来就必然会具有普遍性,成为将来中国走入全世界文明的一种最大的成就。”“假如中国在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都能走出一条新路来,那对人类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
赤子之心,拳拳之意,跃然字里行间。
去国怀乡,家国之恋,乡土之思,更形诸于他的言行和笔墨。1987年他在新加坡做研究工作,为陈望衡一本书所写的序言最后一段写道:“此地新绿常年,花红到处,生活优裕,工作顺手;但奇怪的是,尽管全家在此,故土之思却并不减却。原来以为全家来此,不会再想家,不料大谬不然。且不说多年故旧、年轻好友,且不说湘水麓山、汉家城郭,就是北地风沙、小楼寒舍,对我也是极大的诱惑与怀恋。”
“春风三月,凭窗远眺,但见白雪罩顶的洛基山脉,再也看不到那满山红艳的杜鹃花和金黄色的遍野油菜花了。怅何如之。”这是他为另一朋友一本选集作序写下的一段文字。
去年8月14日《湘江周刊》头条刊发的陈望衡先生《李泽厚的湖南故乡情》一文,读来更让人眼酸心热。
五
孤独伴了我一生。
这是李泽厚先生的夫子自道。
他的孤独,既有不喜人情往来、不善与人交往、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一生只肯埋首书斋的世俗的有形的孤独,更深层的是他思想、心灵的孤独。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哲人的人生行旅注定是踽踽独行的孤旅,何况于李泽厚这样总欲站在思想学术最高地的人呢。
上个世纪90年代后,尽管李泽厚的著述依然丰产,尽管他在学术小圈里的辩难、论战始终热闹非凡,但是,他的名声和影响确实是日渐式微了。同时,他后期的学术创见也再没有那个“黄金十年”登高一呼天下景从的盛况,更多的是争论和非难。只是,洞见世道人情的哲人李泽厚对此当是早已淡然释然了吧。
不管怎样,李泽厚先生都无愧于一个时代启蒙者的名号,就凭他那十年的巨大影响,就凭他那些观点独到、思想丰赡,历经时间磨洗依然光彩焕然的著述,他已然竖起中国哲学、思想史的一个标杆。多年之后,仍会有人为他的文字击节叹赏,为他的风采感慨唏嘘。
作为同代人,我们更不应该让他曾经的经典著述孤寂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