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俊仪
因为喜欢安化黑茶，喜欢二十四小时恬雅的茶生活，所以，也喜欢平时到安化的茶园走走看看。其中最喜欢去的便是云台山上的云上茶园，那些整齐有序、清新雅致的茶梯，像一句句温婉清丽、意韵绵长的诗行。
很多人喜欢在春风和煦、草木回春的季节去云台山。当然，我也不例外，那个时候的云台山确实有太多吸引人的景致。我曾多次在春天去过那里。
如果时间充裕，我会选择步行上山。我喜欢不紧不慢地在盘山公路上晃荡，转一个弯，停下来看一看山下。每转一个弯，我身处的海拔高度就上升几十米。天地静谧，广阔恢宏。随着这种高度的上升，某些事物越来越渺小，你想将它忽略就将它忽略。迎面吹来的山风变得更加凉润，呼啦啦，迎风站立，有些哽咽在身体里的东西便被吹走了。这种感觉可真好，心里空旷了，又不需向谁请示，也不需经谁批准，我就可以任性地将自己喜欢的事物揽纳入怀。
不过，我也不会太贪心，我要在心里留点空余的地方，还有更美好的事物在等着我。我也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见到那一大片茶园，就大呼小叫地冲进去。当然，这也不能怪人家，他们从山下飞扬的尘土中来，猛地见到连绵起伏、迤逦秀美的云上风光，蓦地就被惊到，那样的冲动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于他们的随性与不稳重，茶树们表示理解与宽容，它们并不讶异，表现得淡定从容。或许，它们的心思全在那些刚刚绽出来的芽尖上。那是它们酝酿了很长时间才抒发出来的诗情。它们在等待，那个真正懂诗的人。
从茶树的表情上判断，我不是它期待的那一个人。好吧，让我也一起等待，那个人究竟是谁？
茶园里，采茶的人默然不语，他们默默地掐下一星嫩芽，就像掐下了一小段时光，一小缕春色。这样的态度，是对一株茶树的尊重，也是对一个季节的致意。可是，这些采茶人中，谁是那个最懂诗情的人呢？是那个怕晒太阳打着花洋伞的红衣女子吗？是那个戴着宽沿草帽背着水壶的大嫂吗？是那些戴着头巾、背着竹篓佯装采茶，或者在茶园边摆开茶席配合拍摄宣传片的茶艺师吗？看来看去，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但是我知道，那个最懂诗情的人，肯定就在这片茶园里。这个人一定有着一棵茶树的情怀，他（她）的气息与茶树一样，他（她）与茶树站在一起，让我能够感知，似近，却远，犹如这片茶园，就在我能够目睹的地方，更在我无法目睹的外部世界之外。
我放弃寻找，选择一个隘口，拐进一处幽静的山坳。这里有一小片茶园，四周被山峰围合，阳光从山顶斜照下来，在这片茶园里划了一条弯曲的斜线，将茶园划为界限分明的两半，一半明亮清透，一半寂静幽然。
我往茶园的更深处行走，目光沿着弯曲的光线搜寻，发现光亮中与暗影里的茶树似乎不同。其实，茶树的高度完全一样，但是它们的姿态与气质是不一样的。左边山峰下，被阳光照亮的那一部分，光泽明绿，绽出的芽尖活泼泼地立在枝端，似乎正要轻启芳唇，它们是要争相告诉我一些小秘密吗？右边山峰下，被树影遮蔽的那一部分茶园，显然要安谧些，同样绽在枝端的芽尖，似乎还在沉睡，深敛雅静，还在矜持着，不打算将自己内心的芳华立刻展现。
再往前走，我突然发现，眼前出现的竹篓里盛了半篓春光。抬眼一看，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置身茶园亮暗分明的曲线上，竹斗笠遮住了她的脸，我只看到她身前的茶树在轻微晃动，饱满嫩绿的细芽被摘下来，盛在身后的竹篓中。我的目光从竹篓往上移动，停在那只采摘茶芽的手上。它干瘦、青筋毕现、布满皱纹与斑点，但是它的动作尚显敏捷、轻盈，随着它移动的，还有手腕上那只青绿色玉镯。茶树、绿芽，阳光、玉镯、老年斑，这种组合有些奇异，又似乎别有深意。
春光十里，山色几重。我看到岁月的影子，在一片茶叶的脉络里奔驰，在暴瘦的筋骨与莹润的玉镯里显现。我不必再去寻找那个最懂诗情的人。这一刻，已经容留完整的时光。
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为云上的诗句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云上茶脉，自在随心。走进茶文化体验大厅，就会迎面看到这几个字。云脉，是一个茶品牌。在我的理解中，这个茶品牌，不是单指某种茶，更是某种茶中被赋予的意蕴，是更深层次的东西。不管其成品是红茶、绿茶、还是黑茶，只要是生长在云上茶园，沾过云台山上的云雾，被云上人的目光抚慰过，那些紧结的条索与叶片，都会清晰地记得生命中的美好瞬间，它们会在适当的时候，选择自己独特的方式予以呈现。这是我坐在茶席旁，捧着一杯香茗时突然领悟到的。我已经忘记山下的世界，置身于云脉氤氲的茶境中。
阳光和暖，明灿，我攀上茶园旁的山峰，坐在嶙峋的石块上。石块沉默，我也沉默。世界显出虚无的意味，我在这虚无中寻找虚无的意义。我的视线落在一株生长在石缝的茶树上，我从岩石的坚硬与夹缝中，看到生命的坚韧与顽强。同时，我也感到了自己与那株茶树的共通。我从一株茶树上，看到了自己生长的痕迹。我认识的那片叶子，悄悄对我说：我和你，都是美的。
那一天，风从云上吹过，一朵停云发出祥光。我在云上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必将看到的。我听到的云上传说，是从未消失的精神隐喻。我读到的诗行，是时光中的一个段落，没有之前，也没有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