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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芬,女,80后,笔名凌小汐、纪云裳。湘潭市作协会员,自由写作者,现居湘潭。出版作品《李清照传:世有一人,如美景良辰》《苏东坡传:我只是个有趣的凡人》等。
容芬
那样的暮色,专勾记忆的魂魄。
夏日的傍晚,太阳终于掉进了对面的牛背山,空气凉下来了,天地间渐渐有了蚊虫飞舞。
蚊虫们都是小小的个子,小得让人看不清模样。它们的翅膀一齐震颤着,发出嗡嗡的细微而又密集的声响,在暮色里,汇成一股黑色的气流。
打谷机还在响,声音此起彼伏,也在秋收的田野里搅起一个一个漩涡。稻谷被收割,被装满铁钉的滚筒打落,沙沙地落到机仓里。
“回屋吧,蚊子撞脑壳了!”田里有人喊。
慢慢地,声音稀疏了,打谷机停了,稻谷被撮进箩筐。田野里又响起了“唰,唰”的撮稻谷的声音,匀称而敦实,像一首永不跑调的歌谣。
我在耳屋里烧饭,眼睛看着门外,巴望着父亲母亲早些回来。天光又深了一层,灶膛里的火光就更亮了。火光越亮,我就越害怕。在乡间,鬼神之说,布满了每一个角落。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本是大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我听在耳朵里,却稳稳当当地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片带刺的荆棘——我就那样被刺钩住裤脚,绊住心神。
在夜间,我经常狠狠一闭目,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不,应该比星星要小一号——细碎的,颤动的,游走的,旋转的,让人恐惧的一种巨大的密集,无边无涯,向我袭来。那种溺水的眩晕,刺痛双目,让人窒息。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但是那时候,它带给我的那些幽深的恐惧,无以复加。
我害怕的其实是奶奶。邻居们逗我:“奶奶还在屋里呢,你听,她在屋里开柜子了。”我怕得头皮发麻,大声嚷嚷:“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我的奶奶在山上!”
我越想越害怕,奶奶就是在隔壁的小屋子去世的。她去世的时候,喉咙里含着一口浓痰——浓痰卡在里面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就那样窒息而死。母亲告诉我,她给奶奶换丧服的时候,奶奶的喉咙里还一直咕噜作响。奶奶的身子,小小的,蜷在一起,像一只僵硬的猫。
一只猫在耳屋顶上轻巧地跃下,衔着从簸箕里偷来的鱼。那些鱼是我用订书针从池塘里钓上来的,全是手指长的小鲫鱼。经过一天的日头,都快晒干了——它们安静地躺在簸箕里,张着干枯的嘴巴。它们也是尸体,但我不害怕,我把它们当成了食物,当成稻米一样的植物型灵魂。
灶上煮的是新鲜的稻米。稻米白胖、清香,在锅里不断地翻腾着。饭开了,我兴奋地、迫不及待地把灶膛里的火捣熄,然后用火钳将燃烧得通红的木炭放在锅盖上,以此借助木炭的热量,把饭捂熟。这也是我在恐惧之下学会的无师自通的本领。
饭要熟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蹲在池塘边,等父母回家了。
地上的蚂蚁也要回家了,它们排着队,不急不缓地往树下洞穴里爬。暮色堆积在地上,厚极了。
我终于看到父母回来了。他们抬着打谷机,从山脚下出来了,在田畦上出现了……我眼尖,远远地就喊,“妈——妈——”
母亲的头瓮在打谷机的谷仓里,她答应的声音也瓮声瓮气的,“哎——哎——”
我奔跑起来,体内像藏了一阵小风。我腿脚利索,手中的树枝也利索地摇晃着,发出“呼呼”的声音。蚊虫在我耳边飞舞,它们有些撞在我脸上,有些干脆就钻进鼻子里。
回屋后,母亲开始切菜,菜刀在砧板上温柔地扭动着。父亲坐在窗口抽旱烟,他粗粝的手指,正无比娴熟地卷起一支喇叭筒。灶上米饭的香气浓郁了起来,我内心的恐惧一下就散了。
我重新坐回灶边,往灶膛里塞着针叶松。“放大柴,松毛毛有灰呢。”母亲要炒菜了,把一口大铁锅架到了灶上。她说的大柴,就是柴堆里那些大块的木柴,有树根,有树干,当然,其中也有奶奶的木床板。
那些床板木因为年代过久,已经变成了黑色,边缘腐朽,燃烧的时候,像是带着奶奶腐朽的体温——我用火钳夹着它们放在灶里时,它们也会在灶里冒出一缕一缕蓝色的烟,然后升腾到漆黑的屋顶。
屋顶太黑了,全是黏黏的柴灰,沾着油烟,就成了一种独特的脏烟灰,经常会往下落。
记得有一个爱干净的亲戚——有一年冬天,他到家里来做客,外面落了雪,他坐在灶边烤火,母亲烧的是松针,松针在灶膛里噼啪燃烧着,火极大,火苗舔到身上,热乎乎的。那个亲戚就一直拍打着肩膀——为了掸掉松针灰。于是,母亲烧了一天的火,他也坐在灶边拍了一天的灰。
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老屋。
而在那个小村落之外,吃着稻米长大的我,念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去远方的我,早已在三十多年前的清晨,成为了田野中歉收的籽实——三魂七魄,一半守候故土,一半漂泊城市,用每天的暮色洗濯身体,并期待着它们汇合——是元神归位,也是颗粒归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