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筠
一棵树,长在心头、横在脑里、藏进睡梦中,那是怎样的风景?即便远离万水千山,那块裹着的红布,任一丝风、一抹阳光、一帘秋雨在乡村古道上童谣般飘动,早成为游子思乡的道场。
上溯不到百年,老家是一个重要的交通要道。一条石板路,铺开了武冈到宝庆(邵阳市)、怀化到永州的繁华,延伸着山冲里乡亲们望向远方的目光。最热闹的当数离我家两里路左右的那棵檀树底下,村民打柴、看牛,远方的脚客、走访的亲朋、失意的文人,一到这儿,放下风尘,席地而坐,聊家常、谈生意、讲故事,“天地玄黄”。热心的村民还不时拿来时令水果,给远方的客人尝尝;打来甘甜的泉水,为歇息的乡亲解渴。
孩时,每每从这儿经过、躲雨、避暑,老人们都会让我们先向绕上红布的檀树拜上三拜,然后才安心坐下来。老人说,这里原来有座风雨亭,亭边的檀树下立了一块石碑。后来,风雨亭塌圮,檀树枝枝蔓蔓代替了亭子,那块石碑也被吃进“肚子”。曾看过村志,上面有这样的记载:有一个母亲送儿子出外求学,母子两人走到这里,倚着石头小休,“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日光催急,两人仍拉着衣袖舍不得分开。后来母亲打柴、挑谷从这儿经过,都会背靠石头小憩一会。汗水、泪水,一滴一滴注在石头上,给石头结出一层“石痂”;那个背靠的地方,也被磨出了一道背痕。
多年以后,学成归来的儿子找不到母亲,却找到了保留母亲体温的石头。便在这里大兴土木,建了座风雨亭,栽了棵檀树,铭碑予以纪念。按照湘人风俗,在石头与檀树间缠上红布。村民被儿子的孝顺感动了,祀奉“石头”已成了村里的集体行动:谁的儿女外出,谁的父母生日,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到这里来点起蜡烛、燃上青香、缠上红布,拜祭一番。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树下结成块块“蜡土”,石碑与檀树被红布缠成一个整体。许是檀树与石碑“合二为一”,许是湘西南的“石”“树”读音不分,许是故事太感人,人们省去了碑记符号的石头,而用“母亲树”的称谓向世人昭示远去又亲近的故事。
我家住在村子的上头,离“母亲树”较远。我的母亲永远有忙不完的农活,没有什么离别之苦可诉,更不会用大段的时间送我到这里。从懂事起,我所知道的离别,就是这棵不会说话、被绕着红布的檀树。每每看到某某的母亲将孩子送到这儿,拿个红包、煨个鸡蛋,那副“十里相送”依依不舍的痛苦状,“馋”得我要喉咙里伸出手来。曾好几次刻意地跟母亲谈到在这儿的所见所闻,母亲听后只是浅浅一笑,又忙着去做她的活计了。
母亲真正把我送到这儿,应该是父亲离世后不久。俗话说,养儿送终,可是父亲临终时,我还在离家八百多公里的粤地值守。为这件事,我一直在忏悔。知子莫若母,那天母亲破天荒地将我送到这里,静静地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
我问母亲:“什么是佛?”
我以为她会说“佛既能自觉、复能觉他、觉行圆满”这样的话,但是她没有。老人怯怯地擦了擦手,欠了欠身子,然后站起来对着石头鞠了一躬,用块崭新的红布虔诚地在缠着起来,不紧不慢地说:“你看这块树里的石头,它就是佛。佛就是人,是咱们从佛的教诲而变出来的。”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本以为高深的哲学命题,竟然让我这个乡下母亲用一块石头说破开来。我发现母亲的眼神是那样深切。早年患过眼疾的她,眼眶跟头顶的檀树皮一样,一层一层地皱折着,里面却盈满了泪水。我走上前去,紧紧地抱着她,吻了吻她那布满皱纹的脸,然后向树那边走去。回头时,发现母亲仍静静站在那里,手头那块红布,正随风飘舞。
十年前,那个叮咛“应须饱经街,已似爱文章”的母亲,离我而去。每次回到老家,在祖屋的神龛下,在老人的遗像下,在使用过的任何器具里,甚至在这块石头边,何曾不想去感悟老人的气息、触摸他们的体温、聆听双亲的唠叨?面对凄风冷雨里的“母亲树”,又何曾不想用一块崭新的红布,擦拭上面的灰尘,为这棵树增添光彩?
十年来,被连绵起伏的大山所环抱、云蒸霞蔚所笼罩的山村路口,葳蕤葱茏、鸟声啁啾的檀树,画境般嵌入梦中。一旦回到家乡,从“母亲树”旁走过,一种巨大的空虚横亘在树枝的每一片叶缝里,随风摇着的枝叶,被站立在风中的那个眼神抽得精光。
我想象着,那个建亭、立碑、栽树而荫佑后人的先辈,当年站在这里,面对物是人非的天空,是那样的彷徨,在伤痛欲绝之后,用一棵树回答了所有。如今,我与这棵“母亲树”,横亘着的只是一块红布的距离,就像母亲与我,让一根枝丫所回眸。
古道,仍是人来人往;古树,仍会有人拿来崭新的红布将它缠绕,仍在风雨中傲立。那些干枯的枝丫,依旧年复一年伸出新叶,依旧真切地贴进了清代诗人蒋士铨那首“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的诗中。令乡亲们引以骄傲的“母亲树”,早已带着梵音,越过世间冷暖,讲述人间温情,让一代又一代读下去,又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