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小潇

　　每逢清明节，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李自健都会风尘仆仆去邵阳乡下父亲的坟头拜谒，30年来从未间断。父亲，是李自健一生不可触碰的疼痛。

　　李自健出生时，父亲已整整50岁。童年时期对父亲的记忆只有二三事：3岁随做行商生意的父亲去往广州、汕头；4岁时，父亲突然消失，家道中落。8岁的那次记忆最深刻。那一天，母亲做了平日极难见到的猪大肠蒸糯米饭，用竹篮装好，对他说：“你爸爸在牢里，已经饿得不行了，又得了重病，你把这盆饭给他送去。”李自健别别扭扭不肯去，“父亲是坏人”的观念已深植他幼小的心灵。母亲悲伤地说，“终归他是你爸啊！”看着妈妈伤心，李自健只好提着冒着热气的饭篮，第一次走进了邵阳城郊那个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在布满铁丝网的高墙之外，他悄悄地取下脖子上的红领巾，藏进口袋里。他独自站在监狱探望室的铁栏杆前，浑身颤抖，心里濒临崩溃，仿佛下一秒就会逃走。当走廊尽头转角处，一个瘦骨嶙峋、满头白发、蓬头垢面的老头，在狱警的监管下远远走过来时，虽然四年不见，虽然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李自健仍然能肯定那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颤抖着双手接过饭篮，摸着李自健的头止不住老泪纵横：“你是六毛吧，都长这么高了。”李自健不自觉地抗拒他的抚摸，扭过头，却泪水汹涌。父亲大口大口吃光了整整一大碗糯米油饭，用沙哑的声音对李自健说：“孩子，爸爸真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吃尽了苦。我一定会好好改造，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你们兄弟姐妹一定要发狠读书，将来才会有出息。”

　　1967年，历经十年牢狱生活的父亲返乡。虽然才64岁，但看上去已风烛残年。有一件事，几十年如刺在心，令李自健无法原谅自己。那是父亲出狱不久，有感于家境贫寒，他想外出打工。母亲不放心，就要不到14岁、辍学在家的李自健和父亲一起打工，彼此有个照应。经过母亲四处奔走，父子俩到一处建筑工地上挖土挑土。李自健当时尚未成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活又重，有时又累又饿，但也坚持像父亲一样苦撑着。工地旁边有刚收割完的甘蔗地，留下了一些甘蔗根头。李自健与几个同伴收工后，下地拔了几根甘蔗根啃吃。没料到第二天一上工，甘蔗地的主人竟然跟工头告状，说李自健带着人偷了他地里的甘蔗。父亲一听，怒气冲冲丢下扁担，当着几十个工人的面，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往地下一按就痛打起来。父亲一边打，一边吼：“谁叫你偷甘蔗！你为什么要偷？”李自健一脸的泥土、鲜血和泪水，生性倔强的他挣扎着昂起头：“我没偷，你凭什么打我？” “你装什么好人，你害苦了我们全家，你这个投机倒把的劳改犯！”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空气如死一般的静寂……

　　后来的后来，他知道了更多父亲的历史。

　　父亲出身贫寒，只读过两年私塾，十二三岁入店铺当学徒，完全靠自己的拼搏努力，成为一个结天下豪杰、受地方敬重的成功商人。在战乱频仍的年代，他一次就为家乡捐助两万银元，救乡邻于水火。他仗义疏财，一身正气。1932年，在白匪砍下红军将领韦拔群头颅示众的玻璃缸边贴上纸条：“今日之仇，来日必报！”1933年，他自组车队，运送中央苏区张云逸部队南下转移；1934年，他在湘桂边界两次救起掉队的红军战士和遭活埋后奄奄一息的共产党员；在1941年抗战最艰苦的岁月，他突破封锁，从日占区运回了30多万担浙盐，广济湖湘；1955年邵阳土改伊始，他便主动交出全部田产、房契，被地方政府尊为开明人士；1956年“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他又无条件交出全部资产。当一瞬间十口之家陷入揭不开锅的窘境时，出于自救，他到广州跑了一次单，赚了近两千元人民币，这让他付出了十年牢狱代价。1978年平反后，他没有大呼冤屈、讨要赔偿。他继续义务清扫街道，继续行善乡间，积极参加各种慈善活动。他宽容大度，无论对待批斗过他的人还是给过他鄙夷的乡邻都不计前嫌，心怀和善。

　　他支持李自健留学美国追求艺术上的进步，鼓励他不畏挫折，带着那些表现人性与爱的作品去巡展世界；当李自健在国际画坛上崭露头角时，他呼唤他回来，“中国永远是你的根。”1991年春，父亲癌症恶化。在他生命进入最后时刻，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睁着几近失明的双眼摸索着纸笔写了一封长达88页的书信，寄给了远在美国的李自健。信断断续续，有时画一座过去住过的房子，有时只有歪歪斜斜的几个字“我儿你要回来”。

　　李自健曾经给父亲画过不少素描头像，但没有画过油画，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国的前一天，他为父亲写生侧面头像。父亲因为体弱疲惫竟然不一会就完全睡着了。李自健不忍心唤醒，只得搁笔。到美国后凭着对父亲的记忆，改用油彩画完心目中的父亲。这是唯一的一幅关于父亲的油画。后来这幅画在美国加州拉克曼美术馆展出时，主办方选它做了画展的海报，被当地媒体称为“一张充满感情张力的画”。

　　父亲走后这些年，李自健先是在父亲长眠的山林对面为当地小学建立一座以父亲名字命名的“春生教学楼”。2017年倾所有在湘江边建造一座25000平方米的美术馆，然后捐给湘江新区。2018年毅然放弃美国绿卡，回归祖国。这些年来，他自觉秉承父亲坚韧、善良、勤奋、正直的美德，向世间传播正能量。

　　李自健说，惟愿父亲在天之灵能够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