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我对书的最早记忆与阅读的愉悦无关。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开始识字后,阅读的欲望乍然膨胀开来,疯狂找寻身边一切关于故事的书籍。
那时的农村并没有所谓的文化生活,文学正典更是无迹可寻,所能找到的尽是一些武侠小说之类。印象中最深的一次,夏天的傍晚,家人吃过饭都去串门,我悄悄跑到读高中的姐姐房里找她的书。恰逢父亲回家看到房间的灯亮着,就问了一声。我现在还搞不懂当时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或许是怕被父亲骂看闲书不好好学习吧,竟然鬼使神差地拉灭了房间的灯,钻到了床底。
我总觉得有种在阅读与写作的夹缝中生存的尴尬境遇挥之不去,一如当年我趴在床底接触到父亲眼神那一刹那的尴尬。这种阅读的焦虑始于一种少年时苦于无书可读的困窘,所以多年后,我读《思维的乐趣》中表述的那种下乡时的精神苦闷——“最大的痛苦是没有书看”——让我仿佛找到了精神上的同类:“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这种切身的精神痛苦,至今让我惶恐不安。
王小波在我早年的阅读谱系上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他对知识的追求让我们体验到一种纯粹智慧的乐趣,更重要的还有通过王小波,我知道了博尔赫斯,知道了卡尔维诺,知道了罗素,也知道了哲学的智慧。罗素有很多名言警句,但流传和影响最广的应该是《罗素自传》序言中写到的:“支撑我人生前进的三大动力是对知识的渴求、对爱情的渴望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怜悯。”罗素的名言中有关于阅读的:“一本书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我的理解就是,他提醒我们写作时要遵循某种阅读与写作的伦理,学着对自己的书写负责。
也许在以后的人生中我们会读很多的书,就像当年我没有书读的时候会焦虑不安,现在当一本本书被束之高阁的时候,同样的焦虑不安依然伴随我身。但是,尽管我不停地买书、淘书,书越来越多,但是反而愈发想念年少时读过的那些书。我总是很奇怪,少年时读过那么多的烂书,我竟然没有误入歧途,反而由“邪典”堂而皇之步入“正典”殿堂,这该是多小的概率啊。
近读诺奖得主帕慕克的妙文《我如何处理掉我的一些书》,他在其中提到,在处理掉他年少时的一些书时,内心中会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而之所以感到羞耻,并非因为心里总是不安地想着书房里竟然会有这样一本烂书,而是因为“我并非以这本书本身为耻,而是为自己曾如此重视它而感到羞耻”。也许我们都会经过一个口不择食的阅读阶段,一旦当我们拥有了更加清晰而明了的判断力之后,回首旧事,我们的羞耻感会油然而生,这也是一种“影响的焦虑”。
我们读过某个作家,然后按图索骥,晋升到了更高级的阅读阶段,进入了一个更为澄明的阅读境界,阅读的熏陶让我们成为一个贪得无厌的读者。我们所有的欲望只有在阅读中才能光明正大地伸展和膨胀开来,阅读是一种名正言顺的贪婪,喜新厌旧是阅读的合法性诉求。
我很喜欢帕慕克的一个说法:我们重新想起读过的某个作家,那并不是因为他把我们引入了一个至今萦绕在我们心头的世界,而是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使我们成为现在的模样。
在我迄今为止的阅读谱系中,这样的作家寥寥无几,博尔赫斯是最重要的一位。读这样作家的文章会把我们带入一个有待填充意义的地带,而且它暗示出,一切含有形而上学意图的文学作品都像人生一样具有无限可能性——这正是博尔赫斯意义上的“无限文学的化身”。
我从来没有想过把写作当作一种职业,但却无时无刻不想把阅读作为终生的职业。到现在,我买的书越来越多,只能反衬出自己阅读的欲望越来越小,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买书不是为了阅读,只是为了拥有它们。
想起《别想摆脱书》中的那句印象很深的话:“我已永无可能在生活里获得平静,除非带着一本书远离人群。”这也许就是我无法停止阅读的原因:书是生活,书已经是生活,书已经是生活的所有。
(《我们都是书的囚徒》 思郁著 金城出版社出版。本文为该书前言,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