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年一度的世界读书日又要来了。当我们捧读一本好书时, 应该感恩那些给我们出版好书的人。著名的出版家钟叔河先生一生编书,孜孜不倦。他的学识令人佩服,胆识和勇气令人敬重,总结的对人生和出版的真知灼见,尤其值得我们学习和深思。
谢明
1. 家里有“躲生日”的传统
钟叔河先生,生于1931年,今年即是九十华诞。但先生说,我不做生日,我家里有“躲生日”的传统。
“祖母生父亲的时候难产,父亲的生日就是他的‘母难日’,所以他每逢生日便要躲。他是教书先生,很多学生知道他的生日,每逢这天他就外出。七岁那一年,正好是抗战开始,我该进小学了,父亲第一次带着我外出‘躲生日’,我们逛到老长沙中山西路那一带,他指着后来叫做中原公司的那片地方对我说,这就是我以前读书的地方,叫做时务学堂!”
时务学堂,这是酝酿过中国近代史上一场惊心动魄大变革的学校。因此,钟先生说他父亲是梁启超的“不知名的弟子”,和蔡锷、范源濂、杨树达等知名弟子是同窗。这件事不但让钟叔河学会了“躲生日”,而且也学会了认真做事,读书。
先生说,人老了会越来越懒,很多事情能不做就尽量不做。念楼的客厅里有一张台球桌,上面蒙的布盖落了灰,自从老伴仙去,台球也懒得打了。生活中能简化的尽量简化,字也很少写。
只有一件事情是例外的,那就是书,他还在读,边读边想编辑的事情。他也在编书,编他自己的《钟叔河集》。他还想写,“如果还能活两三年,就开始写我的故事。这一次,终于可以写写自己了!”
“我现在是自由编辑!自由作者!”只要谈到做书,他就会滔滔不绝。最后他甚至和在座的晚辈开起了“选题会”,头脑风暴一阵接一阵,竟然提出了不少金点子。
他本来是斜坐在椅子上,后来越坐越直,眼神里爆发出热情的光芒,如老水手见到了大海。
最后,他干脆站了起来,步履稳健如常。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泻进“念楼”。
2. 好编辑从不抱怨
“我听不得现在的编辑诉苦。我真是觉得,时代在进步,工作条件越来越好,空间还是越来越宽。”
钟叔河先生的编辑生涯,是从报社开始的,他讲了一件往事:1956年,他又看见沈从文的文章了,心里非常激动,就要求去北京找沈从文约稿,可领导就是不批准。
后来编辑做不成了,读书的修行却还在继续。先生说,读书也要有读书的方式,有时得捧卷长吟,有时要掩卷沉思。如果都在手机上看,“手上无卷,又怎么能沉思呢?”
1979年,先生平反以后来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成了文教编辑室下属文史编辑小组的一员。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向世界丛书》。“出《走向世界丛书》,就是要推动中国快一点走向世界。”他说。
遇到的困难,不只是木刻本石印本要手工抄书,广东白话猜洋文要费力今译,内容要做提要做索引,上万字一篇的导言要写出质量……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一个月出一种,一年要一次出十种十二种,工作强度可想而知。
一年只给他四个书号,“那我等嘛,等个三四年,等书号够了,也可以一次出个够嘛。所以我听不得现在的编辑抱怨什么,你说你选题好领导通不过,那就拿到别的出版社去出啊。如果你想让选题很有把握,那就必须练出自己的真本事来。你说领导不给你自由发挥的天地,其实自由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办出版社,也是如此!”
3. “念楼曰”就是我的读后感
在出版社上班九年,钟叔河先生做了三件大事:编辑《走向世界丛书》,将《曾国藩全集》纳入国家出版规划,推出周作人的作品。这三件事,无一不是中国出版史上开创性的大事件。关于其中的价值和背后的故事,众人皆知。倒是他近年来的畅销书《念楼学短》,从公版古籍中提炼和升华价值,大家知道的少。
传统的公版古籍,最通行的做法是古文今译,钟叔河感觉这种做法看似合理,其实局限性很大,并没有完整呈现古籍的价值。大多数古文今译,要么是学者的著作,讲究微言大义;要么是语文老师的讲义,“白话古文观止”。“我的《念楼学短》不做今译,只写我的‘念楼读’。教我的外孙女读,把它们当作文学作品来读。里面的‘念楼曰’就是我的读后感,我可以在里面卖点我的私货。”
先生说着说着就比划起来,兴致盎然。他拿《庄子》来举例,“读《庄子》,我不去谈什么哲学思想,按文学的读法来读,庄子写得多好啊,‘运斤成风’,大斧抡得呼呼地响,一斧子砍下去,将鼻头上涂的粉削得干干净净,站着的人却纹丝不动。这得对抡斧头的人有多大的信任啊。这就是知己,知己难得啊!”
他说《聊斋志异》和《世说新语》也是好东西,按他的思路来“读”和“曰”,必有所成。“做好《聊斋志异》,是可以取得世界性成就的,但首先要解决好两个问题,第一是选的篇目要适当,选二三十篇就可以了。我最喜欢的是《黄英》,《黄英》写得最干净,也最美,还有《香玉》。中国古代女子没有社交自由,言情小说中女主角只能是霍小玉、杜十娘。整天整年在大观园般的华府里面做白日梦的蒲松龄,他写狐狸精、花精、木精。这些其实是他幻想中的小姐丫鬟少奶奶。”
4. 总有匹配的文化车轮
对于出版的精神追求,也许《走向世界丛书》的精神追求就可以作为类比:那里面既有薛福成审视世界的理性,也有郭嵩焘洞察世界的深邃,还有梁启超超越世界的浪漫,那便是出版精神的卓越之处。
钟叔河先生说郭嵩焘是翰林,是旧体制里培养出来的最高级的知识分子。一百多年前,他能第一个站出来说旧文化不如西洋文化,第一个像毛泽东说的那样,首倡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旧体制应该做彻底而系统化的改革。那就是一个很大的飞跃,这需要惊人的信心和勇气的。
郭嵩焘是对的,中国走向世界的进程永远不会逆转,包括出版。
做出版,首先得是把读书当成最高生活的人,“我经常说,一个人要做出版,第一就要想着多出自己爱读想读的书,不要想升官发财。我们因为热爱书,才来选择出版这个职业,爱就是理想,你热爱的,读者也会热爱。”
其次他得把出版当成最高理想。既然社会环境和文化整体上永远都在进步,那么出版的追求就没有理由去倒退,“富民政策会让物质生活极度丰富,富足就会有更多的文化要求。文化需求中大部分人看的是通俗文化,他们看的是消遣,要的是快感刺激。但总有一部分人不会停留在文化的温饱层次上,他会有更多的思索。我坚信这点,物质财富在飞速进步,总有和它匹配的文化车轮。所以说物质进步是前提,没有饭吃的人是不会看书的,看书就让一部分先进的人有了思想要求,人们必然追求广阔的精神世界。当然,人和人区别很大,就像赫胥黎说的那样,人和人的区别,比人和猿猴的区别都大。有的人其实是很浅薄很庸俗的,他不会因为读了个大学,就是个有理想的知识分子。我讲的知识分子是要有担当,有参与,有追求,有情怀的那类,他们是追求社会进步的人,追求文明和正义的人,有独立思想的人,这才能叫做知识分子。”
5. 涅槃为一种求索精神
这便是九旬钟叔河先生内心追求的澄明,他也坚信这澄明的追求,应该引领一代出版人去超越另外一代出版人。“应该是一代胜过一代,新一代编辑一定要胜过我们这一代编辑。”
“当然我也不是说每一个新人都会胜过每一个老人。庄子在我们之前几千年,我们有谁能胜过庄子吗?我快走到终点了,你们还有好几十年,再给你们几十年,能写出《庄子》吗?”
大多数出版人会追求行之有效的经验和手段,这样他们会无愧于这份职业带来的责任。
只有少部分出版人会从经验和手段中,提炼出自己的出版理念,用这理念做成衡量万物的尺度,并长效地输出文化价值和市场价值。
仅有极少数出版人能将这理念,涅槃为一种求索精神,这种精神,才是出版人薪火相传的真正财富,它也将汇聚为民族复兴与富强之路上的精神财富。
这便是九旬钟叔河先生抵达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