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
1949年8月,安化县丰乐乡(今涟源市桥头河镇)。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中第一支队五团的新兵入伍现场。一个清秀的后生背着行囊,双眼微红,挥手和送他的爹娘弟妹道别。
这名18岁的新兵,名叫李耀中。这个名字,是他报名参军时自己改的,寓意为“光耀中华”。 入伍后,他被分配至五团机炮队一分队机二班,不久任副班长,后来又任连部文书。部队改编后,他担任了中南军区48军143师428团二营文书。
1951年年底,涟源县桥头河公社清塘大队排头屋。一位妇人站在自家门口,远远望着一位穿土黄色军装的军人越走越近。她心头一喜:“莫不是大崽回来了?”
“黄军装”果真走到了她家的檐廊下。但他不是大崽。她再也见不到那个会帮她纳鞋底、纺棉花的大崽了。1951年8月,她的大崽在海南剿匪中负伤,9月,在部队赴朝鲜作战途中牺牲。“黄军装”送来的,是大崽的遗物和一张革命烈士的证明书……
悲痛的娘,在床上躺了七天。她的二崽,领着弟妹在床前跪成一排:“娘,大哥走了,还有我们呀!你不起来,我们就不起来……”
伤心的爹,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在煤油灯下细细翻阅大崽留下的两个笔记本,越看心越痛。封面上用蓝色钢笔写着“为人民服务”、“努力学习”,手绘着五颗五角星还有党徽。 “李耀中”三个字,格外端正。一个本子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另一个本子贴着大崽在部队珍藏的照片,留下了很多空白页……
许多年后,从悲痛中走出来的爹娘,请人对着大崽的照片画了一张大画像,将其与“烈属荣府”的牌匾和“革命烈士证明书” 挂在堂屋正中。从此,大崽与荣光抬眼可见。
又过了许多年,伤心的爹娘已逝去,他们的孩子,也都已是儿孙绕膝的老人了。
每到中秋或春节亲人们相聚时,关于“大哥”的点滴回忆总是勾起无限的怀念。
——爹在堂屋里办了私塾,有次发现大哥没有带书本,问他,他讲书都背得了。爹当场考他,从头背到尾一字不差;
——大哥去海南剿匪前回过一趟家。我娘坐在饭桌旁跟大哥讲,娶个媳妇再去海南。大哥没答应,讲剿匪回来再结婚;
——大哥细时候练过武,水性又好,在洞庭湖剿匪时还抓了一个匪头,部队奖了他勋章、钢笔还有手表。我还记得他那张胸前挂着勋章的照片,真是威武得很……
大伯,也是我们家一代又一代人的红色榜样。
1956年5月,二伯在大伯留下的笔记本上写道:“哥哥,安息吧!弟弟会踏着你的血路,去为社会主义奋斗的!”他在求学路上克服种种艰难,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至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一辈子教书育人。两位姑妈也在教育战线上奋斗了一辈子,获得了“全国优秀教师”等不少荣誉称号。
我的公公,当年坐在大伯肩头被他宠着的幼弟,现在也到了古稀之年。2017年,在涟源市洪水岭举行的 “清明祭英烈”活动中,公公作为烈士家属发言:“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烈士遗志,教育好下一代来报效祖国。”
公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生产队长、村干部、镇干部的岗位上,他扎根基层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坚持他的“初心”,向他大哥看齐。有人来送礼,他不收,甚至会“不近人情”地扔到屋外。退休后,他还是忙得脚不沾地。哪家有红白喜事都爱请他来主持;村干部常来串门,听听他的意见;邻里有了矛盾也请他去调解。村里人信服他,因为他做事严谨,公允。
公公1986年入的党;哥哥1996年在部队入了党;我家先生,2008年也入了党。家中客厅里挂着“共产党员之家”的小牌。记得儿子“咿呀”学语时,公公就经常抱着他一遍遍教着:“党,共产党的党……”
2019年,先生单位参加“红色故事”宣讲活动,他写好了革命烈士卢天放的故事剧本,却找不到人来演。只好自己上场,结果竟拿了个奖回来。原来,大伯是他从小到大的偶像,他将卢天放当成大伯来扮演,把自己对大伯最真实的情感融入了角色。
这些年,我们家族聚会时常讨论的一件事,就是想找到大伯牺牲后具体的安葬地,但一直没有结果。烈士证书上只写了广东曲江。2018年,我们在老家为大伯立了一块朴素的纪念石碑,两旁植了八株柏树。第二年清明节,亲人们肃立碑前,鞠躬默哀。我们对大伯的怀念敬仰之情,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前几天,先生拿出大伯发黄的笔记本拍照保存。当年的照片不复存在,但封面上“为人民服务”的笔迹却依然挺拔。
从1949年8月入伍到1951年9月牺牲,大伯经历了怎样的青春磨砺?海南剿匪中他为什么受了伤?他带伤赴朝,一路上他又经历了怎样的病痛折磨?我们还能找到大伯的安葬地,前去为他上一炷香,祭一杯酒吗?
我们还没有答案。大伯最美的青春年华,也是他最后的生命时光,已无言地沉落在历史的深处。
又是一年清明时,窗外细雨纷飞。我想,在无数为革命牺牲的先烈星辰中,大伯不是最耀眼的那颗,但他却是我们家最亮的那颗星。“烈属荣府”的红色牌匾,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大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