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雄前
庚子年九月初三,是父亲的百岁冥诞。
父亲叫聂宗儒,在44岁那年才有了我。我懂得一点事儿的时候,父亲已是满脸沧桑。乡村的父母都是木讷寡言的,片言只语之间,我知道父亲生逢乱世,青少年时代颠沛流离,十几岁就挑木炭到洋潭,他身体稍显强壮时,就从醴陵贩瓷器到贵阳、成都,那是千山万水的脚板路。
父亲在我6岁的时候,送我到邻村定星小学发蒙,一路讲敬惜字纸,字是打门锤,我一脸懵懂。过了三年,父亲揽下了给秧冲供销社拖板车的活儿,下午不上学的我就要去拉车。我第一次帮着拉货时,妈妈说你要到汪家塘去接,我傻乎乎地站在汪家塘大片田野靠家的这边,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了父亲瘦小的身子,他从一个长坡顶着板车慢慢滑下来,却在田野的中间将车停住,然后向我招手。我一路飞脚跑过去,父亲讲,崽啊,你要敬事爱人咧。父亲接着讲,到家还有三个上坡,你不到这个地方等我,就少背了一个坡啊。
我家住在鹅公坪,从我家到双峰县城来回整整六十里路。20世纪70年代的湘中丘陵地区,即便是省道,也还是坑坑洼洼的沙子泥巴路,晴天雨天热天冷天,父亲和哥哥都轮流在拉车,上陡坡时将身体弯曲到三十多度,下陡坡时紧紧用身体将板车靠住,防止车速失控伤人。我有四五年帮着父亲和哥哥拉过板车,从汪家塘到新塘,从西祠坳到生猪站,从走马街到宝丰村,长一岁就增加一公里路,每一天就给父亲或兄长多背两个坡。
父亲和哥哥在这条路上奔波了十年左右,从最早的8毛钱一车到后来的一块5毛钱一车,养活了一家子七八个人。
我读书和工作的几十年间没有迟到早退,极少人事纠葛,兴高采烈干活,小心翼翼办事,都是父亲在我第一次帮他拉车时播下的种子。
我来到深圳做杂志,小半年摸清办刊门道,就骑上单车去拉广告,我花两个月把深圳的美容院搞得门清,再花两个月把全国的减肥厂家锁定,那是烈日下汗流浃背的奔波,也是一个不会讲普通话的乡下人的奋斗。22年,真有一点乡贤曾国藩“扎硬寨,打呆仗”的味道。离开《女报》杂志社时,我有些忧伤和不舍,离任审计书白纸黑字写着“《女报》杂志发行超过2亿册”,我就有小小的得意。然后,我就兴高采烈做图书,一口湘乡话耐得烦沟通,一脸憨厚相霸得蛮死磕,总算出了些好书,抢了一些好作者。小书中的文章都是在深圳写的,所写的人我都很敬重,王憨山、李世南、邹传安、黄铁山、王鲁湘、冷冰川等一众大家名家,跟我都有几十年的交情。写的事我都觉得挺有趣,我把我在大深圳的尴尬写出来了,我把我在大深圳的快乐写出来了。深圳,有春风有白云的深圳,我唯有感恩。
而那个被我逃离的故乡,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我每年都回去祭拜我的父母和祖先一次,发现大多数人都认不得了。清明时节苦楝树的白花,青少年都已经厌倦了它的苦。我却还记得罗大佑的歌,“我的家庭我诞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时期最美的时光。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挥去的方向。”逃离故乡是为了去看世界,看了世界后才知道“最难忘是潇湘夜雨”。我看到过王憨山先生打着赤膊挥汗如雨作画的场面,也看到过王鲁湘先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岁月;我在湖南省文联大院有被林河先生逼着去抓野人的笑谈……这些,都写在了这本书里,每一篇小文都隐伏和流动着我的母语,我的心灵之血。
潇湘听夜雨,岭南读白云。我算了算,我父亲和兄长拉十年左右板车的路程,至少超过了十八万里。饥饿岁月长大的我,跟着他们走了一小段,也练就了一双铁脚板,即使现今肥头鼓脑,依然健步如飞。
(《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 聂雄前著 东方出版社出版。该文为此书序言,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