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艳
爸爸不是党员,我一直都知道。其实,爸爸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书,却都被他装回了口袋。
爸爸第一次有入党要求,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一天,恶战打了几天几夜,眼看着主攻就要打响,敌人的飞机集群飞来,把阵地炸成了马蜂窝,他的连长被炸成重伤。爸爸当时是18岁的通信兵,背着发报机,一定要把连长扛下去。连长说:小家伙,我不识字,一直想写封申请书,入党,现在只怕没有机会了……后来,连长被抬到战地医院,没来得及抢救就牺牲了。
爸爸含着泪给连长写了一封申请书,也给自己改写了一份。连长被追认为共产党员,爸爸还没来得及递交申请,又上了战场。这一次,他昏迷中被送往后方医院,一颗子弹钻进腹部,从肠缝中穿过,再从后背穿出来,前后两个弹孔流血不止……躺在病床上,爸爸想着:我住后方医院,我的战友都在前线与敌人拼杀,他们才配入党。我,再等等……
这一等,就到了转业去核工业部。他坚决要求下到地质前线,去深山里探矿。
记得小学二年级放暑假,我和几个同学跟踪爸爸到了一个坑道口,那是爸爸反复强调不准去的地方。可他们为什么总下去?他们在寻找什么宝贝?我们非常好奇。
几个同学壮胆,我跟着往洞里走。谁知,突然撞上返回拿设备的爸爸。看到我,他第一次暴跳如雷,吼:谁让你来的,这是你们来的地方吗?他挥手差点打到我,把我吓哭了。后来我才知道,爸爸他们采的矿,是一种放射性极大的矿。
从守时到守信、从节约到朴素、从吃苦到奉献,我从小被爸爸这个老兵打造着。他对我喊得最响的口令是:“给我守住你的山头——搞好学习!”他只读了两年书,家穷被迫辍学。“为党工作,没有文化,不行啊!”爸爸边干边学也成了高级技师。他夜灯下披衣啃书的背影,和厚厚一摞笔记本,影响了我一生!
从小跟着爸妈住在山沟里,我快初中毕业才第一次进县城。从我记事起,我家住的是黄泥巴房,屋顶盖的是杉树皮。春天里床下生出树苗和小草,老鼠随便打洞出入;夏天雨水和蚊蝇特别多;秋天睡在床上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冬天屋里屋外一样冷,最冷的时候,爸妈就把我和哥哥放在一张大床上横着睡,4个人盖上三床被子取暖。爸爸说,我们住的大队部已算得上“天堂”,在工区,他还住过老乡家的猪栏,住过破庙、废弃的危房,经常与蛇、兽相遇。
然而,记忆中跟爸妈一起高兴的事也很多:单位被授予全国首批“大庆式企业”、全国地质战线“一面红旗”称号。大礼堂里,人们把手掌都拍红、喉咙都喊哑。我们则蹦啊跳啊,欢呼着像上了发条,停不下来。
记得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的十年,爸爸领了个金灿灿的奖章回来,这枚奖章是国家奖给有贡献的核事业功臣。全家为他高兴的那一会儿,妈妈说:这回,你爸该交申请了!可爸爸还是没交,他说:“一批批年轻工程师来了,年轻人入党,能为党干更多事。没文化的老同志,做‘编外’,照样为党工作。”
说这话不久,一个炎热的周日,爸爸上山“物探”,被设备砸伤了脚,滚下山坡,是救护车把爸爸从工区送到医院。后来,爸爸身体差了很多,他这位高级技师从工区一线撤到大队部。记得有一天,爸爸的领导黄伯伯,到我们家说:该交申请了,我做你的介绍人。可爸爸却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
“咱都快成废物了,前线下来的伤兵还去争功?不了,不配呀……”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像超人一样地存在着。他总在奋斗,从来没有停止过。可是,他为什么放弃向组织递申请?不,不是放弃,是太神圣、太敬畏!
拿到那张化验单,我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血癌,白血病!当时我手颤脚抖,开车去找专家,踩刹车的力气都没了。我背着爸爸流泪,爸爸却笑着说:不就是白血球低点儿,补上来就是!
一天,我躲出去接电话,爸爸听到了。等我回来,他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你千万别找组织,像我一直是编外党员,照样为党工作。眼下患上这职业病,享受待遇就是英雄了?一辈子的地质老兵,爸知足,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