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诗斌
黑褐色的飞檐上,蹲着一只大鸟,衬以青砖,老墙,灰瓦,以及瓦当上斑驳的青苔,不正是一幅水墨画么?
而这幅画可以无限的复制,无限的衍生,把一切古朴的诗意纳入其中,囊括那些古意盎然的词根:雕花窗、天井、藻井、木楼梯、阁楼、箭眼、陶罐、青蒿、梅雨、月光、戏台、花鼓戏、祠堂、祭祀、马匹、舟船、大刀、易经、文房四宝、藏书楼、爱情、朝代……这些名词,如耒水中的波纹,层层叠叠地激活你记忆深处的味蕾,而这些如梦似幻的词语一直蛰伏在你的身体里,像古老的梦。只因在某个日子,你突然抵达衡南县相市乡大有坪古民居,心中所构建的古典美学,让你瞬间泪流满面,你似乎找到了前世的诗意栖居——那种与残酷现实充满敌意的田园生活。
翻开《湘琳堂贤桂房罗氏十二修宗谱》,你会看到一个个勇武罗氏族裔从族谱里走来,复活一个家族最真实的血缘谱系与传奇。“军家罗氏开基太公罗添祥,大明洪武初奉旨招募英雄,爰整师旅,汗马从王,功名钟鼎,升平之日,官封衡州卫,奉诏立营镇守衡州,定居清泉(今衡南)。洪武三年,皇帝下旨全国人口普查,定为军户户帖,其后裔被称为军家罗氏。罗添祥生四子,明永乐末年分居,长子世隆回迁遥田,仲子世文居陆堡(今相市乡大有村)……”
罗添祥乃东晋名士、哲学家、文学家、地理学家、中国山水散文的创作先驱罗含(公元292年——公元372年)的后裔。所谓的军户制度与如今的预备役或民兵制度颇为相似,定为军户的户籍必须派人去当兵。为使军户能自备服装盘费,明政府规定:军户耕种的田地(军田)在三顷以内者可免杂役﹔三顷以上者须与民户一起承担杂役。一旦定位军户,几乎世代子孙都要派丁从戎戍边,非经皇帝特许或兵部尚书批准,任何人都不得自行改籍。
自此,军家罗氏族人开始耒水河畔陆堡码头安寨扎营,修建大有坪古民居。最先修建的是祖堂,祖堂立在整个村落的正中心,两旁是挤挤挨挨的厅堂或住房,形成二龙戏珠的气象。他们以青砖、灰瓦、石墩、廊柱、藻井、天井、门当、瓦当、雕花窗、马头墙,来构筑一个家族的图腾与信仰。一座村落就这样慢慢生长起来,那一弯塑有兽爪的檐角、一堵粗悍的石墙、一扇雕镂着梅兰竹菊的隔断,一顶龙凤呈祥的藻井,这一切的梦想,都被乡音与祖训统一为某种制式。他们在庭院里植荷养鱼,坐在阁楼里诵读四书五经,聆听雨水从天井上方哗啦啦地落下来,那些寂静的时光,开始变得润泽、明亮、恬淡。
大有坪古民居,不正是一个拥抱传统的理想主义者所构建的桃源之梦吗?他们渴望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中,在金戈铁马的征战之余,寻找人生的象征与隐喻,直抵诗意的奥秘。从明朝一直延续到清朝咸丰、宣统年间,他们依照周易八卦六十四卦中第十四卦“大有卦”卦形,陆陆续续地修建梦中的家园。大有,乃是力量、物资、气运充沛的象征,隐喻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象。卦象更深层的含义是——要想让国家昌盛,百姓富庶,不能居功自傲,忘乎所以,要谦虚谨慎,要居有思无,居富思艰,居安思危。
在祖堂墙壁上,赫然刷着两条毛主席语录:“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那些方正的毛笔字,刚劲,残破,有着某种倔强的命运。这是否在冥冥之中试图要诠释着什么,或与流逝的家风或族谱里的历史形成某种照应?
唐代诗人罗隐在《夏州胡常侍》诗中写道:“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这句诗在某种程度上已演化为罗氏族人默认的家训,从罗含到罗隐再到罗添祥,不管是从文还是习武,为官或为民,都要献身国家,要把“国计”摆在第一要务,清廉为官,务实为民,不要去为子孙谋取家财,要把仁德和清廉作为美德,留给后世子孙,才能保持家族兴旺发达、子孙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