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本楚

    远远望见父亲的背影，我心中充满了喜悦。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参加工作的头一年。当时，我在县里本乡之外的一个乡镇中学里教书。因刚参加工作，尚未婚配，一般情况每周末都要回家一次。此次回家正值秋季，是栽种油菜时节，可想父亲一定会在田间忙碌，因此，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自家责任田而去。

    穿过一窝窝深深的田垄，再越梯形田坎层层上爬，又步入转过来折过去弯曲而行的田埂，父亲的背影已近距离嵌入眼帘了。我眨了眨眼，突然发现父亲是跪在泥土上的。哎呀，莫非父亲的腰疾？他穿着那件已被汗水浸染泛黄的白色短袖汗衫，低着头，躬着腰，佝偻着瘦小的身子，似乎缩成了一团。屁股是坐在双脚后跟上的，双脚背和膝盖紧紧贴在泥土上。身子的重量几乎落在膝盖和后跟上了。他非常认真的，右手扬起一把短小的锄头，左手握着一株油菜苗。右手用力挖一锄下去将土坯翻转来，再用锄锋反复将泥土扎碎推散，又细心地将油菜苗的根理直摆正种进细末的泥土里，还用双手手指合拢在油菜苗的根脚处将泥土轻轻按紧，而后用锄头轻轻敲打两下，这样才算种好了一株。

    父亲的身子随着右手举锄的用力微微起伏，扬起来又弯下去，弯下去又扬起来。看样子实在有些累了，他又用右手的小锄头抵住泥土停一停，紧握锄把，直起手臂，撑起腰杆歇口气，又埋头继续了。眼前的这个身影，单薄而执拗，瘦弱而坚韧，如一颗闪烁的火苗，在阵阵的秋风里颤抖。

    我呆呆的痴望着，双目灼热，泪盈满眶了。此时的父亲还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更加害怕惊吓了父亲，不敢放声哭喊，只好强忍着心头的酸痛，从颤颤抖抖的喉管里，挤压出三个字：爹爹呀！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颗颗泪珠如颗颗石头从脸上滚落……

    又一个春季的周末，我回到家中。

    天未亮，母亲就叫醒了我，说:“楚儿啊，爹已经去秧田扯秧了，今天要栽那丘大田，爹想让你多睡会就先去了。”哎呀！我怦然心动，爹不是腰痛吗？怎么不叫我一声？“爹是腰痛，可他那股蛮劲谁拦得住？还不是忍痛啊！”母亲的话语流露出一丝心痛的责怪，既像是责怪爹，又像是责怪我。

    去往秧田的路上，铺满了厚厚的月辉。我抬头望天，一轮满月把整个小小的山村映照得透明。这是下夜的月光，更是黎明前的辉煌。满脑子想象中父亲的背影就如同眼前的月光，透明着我的方向，把我的前路照亮。

    我疾步行走在溪流畔蜿蜒的小路上，轻轻脆脆的流水声如同母亲的话音，在我的心灵里滋滋地流动，阵阵不知停歇的蛙鸣，如同敲击着密集的鼓点，在我的耳边嘹亮。月光下的秧田，一片绿油闪亮，在沐浴着春夜的缕缕清风里，翻涌着层层绿浪，不断地，悄悄地与溪流宕荡，浪向远方。

    几根羊肠曲弯的田埂，把我急速的脚步引向了秧苗田角。风拂秧苗起伏的绿波中，正起伏闪动着父亲的背影，眼前的情景又一次使我惊呆了。父亲的背后已留下了长串的秧朵，都是用稻草扎紧的一条一条的秧朵儿。一条秧朵是四拍秧苗组成的。扯秧的时候是双手同时下水，用五指紧贴泥土，摸着秧苗的根和泥托出，待双手握满了秧苗时再托出水面，洗去泥土。如此，一手一拍，待扯满四拍便合成一条秧朵。这都是父亲后来细心教导的。此时，我数了数父亲背后，已扯好50多条秧朵了。按农人扯秧的一般时间来说，最快也要4至5分钟一条，可父亲扯秧最长的时间也只需2分钟一条，可见父亲扯秧的速度要超出常人的一倍。

    待我想仔细观察一下父亲的动作时，可又突然发现父亲是双脚跪在秧田里，屁股仍是坐在双脚的后跟上，身子随着双手扯秧的动作微微起伏，低着头，躬着腰，如一团紧缩的泥土凸在田间，又如一块圆圆的石头半淹水中，整个下身全被泥水淹没。一会儿又抽出半只脚，用膝盖顶住胸部，似乎缓过一口气，又似乎轻松一下弯曲的腰杆，一会儿又从泥水中抽出另外半只脚，膝盖仍是顶住胸部。就这样双脚换过去，又换过来，跪下去又抽出来，抽出来又跪下去，但从未听到父亲的半声呻吟和叹息。

    我木然抖立田角，痴睹着父亲的背影，实在忍不住双泪俱下了，泪流在父亲的背影里，泪落在秧苗的叶尖上，更如同清波涌荡的溪流饱含着父亲艰辛的心血，浸透了这春夜里明明朗朗的月光。

    父亲常对村民说：泥土是需要跪拜的。我们跪拜泥土如同我们对共产党的忠诚，只有跪拜泥土才能获得泥土的养育。村前土地堂上的对联告诉我们：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

    当了32年村支书的父亲啊，如今已永久地跪拜在泥土里了，我的父亲呀！我的泥土！我心灵的深处将永远扎下一个跪拜泥土的鲜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