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宏顺
蚕灯出场有别于任何一种灯艺:不求雄武,不求刚烈,也不求迅猛。它讲求的是一种难得的斯文,是一种雍容的舒慢,是一种静中有动的柔韧。
湖南雪峰山腹地溆浦县龙潭古镇的阳雀坡龙灯广场上,热闹的锣鼓一开场,由三人舞起的一串串蚕灯,或昂首,或扭颈,或屈体、或摇尾,首尾呼应灵活,协调如柔软一体。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夫妻”同行,相互配合地拱动着胖胖的身躯,一走一停,一扭一进。一对,两对,直至多对排行成阵,以致占领整个龙灯表演的整场。一种和谐,一种恩爱,一种持恒,一种不显其强,又无所不能的精神力量在全场尽力地弥漫……
在雪峰山里,每至腊八节,欢快的锣鼓就敲响了“年”的大门。表演蚕灯的,依然是在家务农的村民和在外从业返乡的人们。他们在故乡的舞龙场上,就像有了难以抑制的兴奋,长长的队伍,均穿上了喜庆的套装,敲着红色的大鼓,击着金亮耀眼的锣、钹,举着大红的灯笼,舞着憨态可爱的蚕灯。看着他们或站或蹲的精妙舞姿,听着他们或急或慢的欢快锣鼓,令人沉浸在青山环抱着的欢快乐园。
如在室内,蚕灯常表演技艺精湛的“双挂门”、“三招财”、“三招宝”等等。而眼前是外场表演,蚕灯展示的“太极图”、“蚕过桥”、“莲花开顶”等等,大伸大展,变幻莫测。我身边的村民悄悄告诉我,接下来的“二龙抢宝望楼台”和“春蚕上树”那才令人叫绝。
“二龙抢宝望楼台”的表演过程果然时时扣人心弦。楼台为十五张八仙高桌叠加而成,自下而上,依次为八张,四张,两张,一张构成四级高台,而最高处似是在云里雾中。一串,两串,三串,四串……一串串蚕灯先是在饱含激情的锣鼓声中,极为生动又有条不紊地围在楼台四周舞动,它们似乎在探摸、熟悉周围的地形,似乎在俯首商议登上高台的方案,也似乎在相互鼓励和暗里较劲。忽然,一串蚕灯昂起头来,爬上桌台。于是,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都相继爬上了一层,二层、三层和楼台之巅。在锣鼓最为激越的时刻,它们高高昂起蚕头,对天仰望,以不停地划圆来向苍天祈求新年庄稼丰收,国泰民安。极尽灯艺之后,一串串蚕灯又以神秘的爬技在穿插中依次缓缓下到地面。整个表演过程,只见蚕灯上下,不露一丝桌形!我仔细观察过桌脚与桌面之间的衔接,找不到特别的保安措施,只是桌面与桌脚衔接处垫有一叠防滑的冥钱。表演者在高空上下,全凭相互配合的功夫和数百年来积累的表演经验。
雪峰山里的蚕灯传说,与天意紧密相关——明代弘治年间的某个夏天,由于害虫狂作,农作物几近毁灭。张氏先祖祭天求援,第二天,果然有无数天蚕从天而降,并飘落在庄稼上与害虫搏杀。三天三夜之后,奇迹出现了,所有害虫都被这种天虫吞丝缚住,窒息灭绝。当年不仅庄稼丰收,还收获了大量纺丝制衣的蚕茧。为纪念这种天虫,张氏族人商定做成蚕灯,每逢春节,用舞蚕灯来恭贺新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因此,蚕灯作为张姓人家的年灯,至今已在雪峰山里相传500余年。时至今日,蚕灯已不限于张姓,还被政府列为省、市两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此时,蚕灯在表演“春蚕上树”一幕。我听不出锣鼓发出了怎样的暗号,围在古树下的多串蚕灯中,蓦然就见头灯爬上了树干。随后,看不到舞蚕灯的人,只见一对对春蚕一边“吃”着桑叶,一边在向上爬行。不多久,整个古树虬枝上就缠满了食桑作茧的蚕灯。这时我已完全忘了巧手的工匠是如何砍竹剖篾,如何把数十个篾圈用棕绳相连,又是如何缝灯和涂色。蚕灯制作的精巧和舞灯人入情入境的舞艺,让人看到的是完全与竹篾无关的鲜活而灵动的生命。于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桑蚕又插田”等诗句,就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