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呵呵
上世纪70年代,家乡铜官窑火正旺,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机械设备,挖泥、驮土、拉坯、制泥、运货,窑工干的都是体力活。在我的记忆中,三五成群、衣粘陶泥的汉子肩驮手持地推着一辆辆小土车,在“叽呀叽呀”响彻山谷的木轮滚动声中,躬身行走在阡陌交织的窑岭上,便是儿时故乡流动的风景,最美的记忆。
一个木架两根杠,一个木轮裹皮带,一个篾筐装上去。如此简单,一辆小土车便产生了,只要你有足够的力气,一个驮车汉子的梦想便可上路上肩。
沿着唐窑彩瓷记忆一路走来,千年窑火在家乡的容颜上刻下了太深的泥土红,以至于走在窑岭上,映入眼帘的风物显得那么古拙而悠远。从唐朝至今,家乡的脊背上不知长出过多少高耸的烟囱,倒下的或者留下的每一根烟囱里,沉淀的都是陶火淬金的岁月。难怪唐朝李群玉当年路过铜官时能写下“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的壮美诗句,更难怪1000多年前,在印尼海域就能留下黑石号满载唐瓷触礁的海外传奇。
从陶土变器皿,承载着泥土的梦想。那时在家乡最攒钱的活儿不是拉坯做陶艺,而是去较远的山矿驮车运土。于是每家每户都有了小土车,并且是几个儿郎几架车,谁家的屋场土车多 ,谁家娶的媳妇就漂亮。陶土能成金,所以不论你走到哪个村庄哪个角落,那“叽呀叽呀”的土车声总会从不同的山道中蜿蜒而出。
夏季天热,驮车汉子喜赶早,凌晨三四点就会起床,这时候的山庄最为宁静,屋前寨后,除了自然界的虫鸣雀噪,很少再有其它的声响。随着驮车汉子第一声吆喝,那粗犷的回音便会沸沸扬扬地推开窑岭人家的门窗。紧接着,家家户户的小土车就会从不同的屋场走出来,三五成群的结伴上路。
此时车子是空着的,驮车汉子将驮绳斜挂肩头,一路有说有笑地将车倒拖而行,此时月光很妩媚、星星挂在肩头,凹凸不平的山地上,小土车颠簸起一路欢歌。
那时我还很小,没有掌车的力气,但肩上挂着根绳子,偶尔闹着跟着哥哥去拉车则是乐干的活儿。由于人小瞌睡大,总是被两位哥哥从睡眼惺忪中拉起来,放在土车筐中拖着上了路。山路很崎岖,山中茅草也很茂密,加上山狗凶煞,时不时还会遇到横卧路中的其它蛇兽,没有几个汉子聚集的胆量和阵势,抵挡不了这漫山的野性,如果一个人贸然而过,一定会虚了魂魄湿了衣衫。
当汉子们驮着满载陶土车子,衣衫湿濡地从山间小路汇聚到马路上时,大概已是日头露脸,车轮重压下滚动的土车声,叽呀叽呀的交织在一起,就像一首交响曲。此时的汉子们,肩头承载着太多的重量,额上的青筋有些鼓,迈动的脚步有些晃,脸上看不到半点轻松和惬意。如果不是每家每户升起的炊烟在眺首儿郎归,再强的汉子也会走不完这驮车的路。
由于父亲去世太早,两位哥哥掌车驮土时,年纪也就在十三四岁, 在我记忆中,哥哥身上的衣衫从来没有干过,即使干了,也是青一块白一块渗满了盐碱汗渍 , 挂在简陋的泥土墙上,就像一幅彩色的壁挂,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稍大一点,我也掌过车驮过土。那是在中考过后,在陶土中长大的我并没有太多理想,所有书籍早早就放进了屋角的纸箱,只想充当一个和哥哥一样结实、能掌车驮土挣钱的汉子。记得那个假期,我14岁,第一次凭力气挣到了30元钱。从那个暑假起,我的身子骨壮实了,然而也是那个暑假,我意外地走出了山村,用自己挣足的学费体体面面出外上学了。
出外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我还随家乡的汉子驮过车,但对泥土和汗水有了更多的理解,那个暑假,我第一次留意到了这些结实的汉子,在长年累月的辛劳中,身子骨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形,这是一种劳作的印记,也是一种岁月的沧桑。但在驮车汉子爽朗的笑声中,我除了感受到了一种豁达和幸福,显然没有找到半点埋怨和半点辛酸!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了一种震撼,也多了一份感动!
再后来,随着自己在外工作,随着母亲去世,随着脚步日渐忙碌,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家乡也逐渐在我记忆中有些模糊了。只知道原来红火的窑厂已经倒闭,山路上很少再有驮车汉子流动的风景。
时至今日,家乡在我脑海中翻腾不息的,只剩下蜿蜒山道上叽呀不息的土车声,那份挥汗如雨的勤劳朴实和对陶土的深情执着,是我诉不完的亲情做不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