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
前不久,朋友相邀,我们来到太行山腹地那个挂在悬崖峭壁上的郭亮村,这个村又名壁挂村。
这里什么都可以用“壁挂”来形容:壁挂公路,壁挂人家,壁挂树木,壁挂生灵。这个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村子,激起中外游客鱼贯而至。我嫌夹在人流中不自在,就独行穿梭在村子的小巷小弄,试图发现这个延续上千年村落存在的密码。石崖、石壁、石屋、石瓦、石凳、石坪、石墩、石桥、石围墙、石围栏,就山取材,村民的家园全是用石头建起来的。我转悠了几条小弄,在一块不大的石坪上发现一座露天石灶。灶台简易,灶台上放着两口大铁锅,一口铁锅反罩在灶台上,锅底朝天,一口铁锅顺着安放,锅里盛着大半锅沙土,还有零星树叶散落在沙土面上。两口大铁锅直径足有一米多长,铁锅表面都刷了白色的油漆,岁月剔除了油漆,斑斑锈迹像繁星一样布满铁锅。石板灶台面褪了本色,灶口用石板封挡了,看不到灶肚。很让我好奇的是,盛有沙土的那口大铁锅里长了一株孔雀草,一根直茎,几片绿叶,盛开一朵金黄色的花。一只小蜜蜂在花上飞来飞去。这开花的种子,是蜜蜂播种的,还是飞鸟播种的,抑或是村民播种的?不得而知。这株孔雀草花似乎在向游客诉说大铁锅的故事。大铁锅里有村子生存的密码。
“大锅的饭菜长力气。”这是父亲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几十年前,修建水渠,整修塘坝,开山造林,平整土地,都是用大铁锅煮饭菜,吹哨子集体开餐。大人劳动一天记十分工,我劳动一天记五分工。我不在乎得到多少工分,而是喜欢那大铁锅煮出的饭,炒出的菜,那香味,风一吹飘好远,闻一闻都咂嘴巴。记得第一次听吹哨开饭,我个小,端着大海碗钻进人群,首个站在灶台边等煮饭的师傅揭锅盖。还冇等到师傅揭锅盖,父亲把我从最前面拖出,拉到了打饭队伍的尾后。父亲说,排前面打饭的都是十分工劳力,他们都是干重活出大力的,你半劳动力,不能最先去打饭,尤其是锅中心的饭。让出大力的壮劳力吃大锅中心的饭,似乎是仪式,也似乎是规矩,嘴上没人说,都装在大家心里,男女老少都自觉遵守。轮到我打饭时,发现饭锅中心挖出一个大坑。老人告诉我,大锅中心的米饭酥软,香喷,可口,滑喉又饱肚。父亲说的大锅饭长力气,大概是指被挖走的锅中心的饭,父亲的意思是,你挣到十分工时再打大锅中心的米饭吃。
望着眼前这两口大铁锅,我想起了年少时吃大锅饭的往事。
出于好奇心,我围着灶台绕了几圈,拍照,细察,试图寻找大铁锅的故事。寻找不出所以然,只得悻悻沿石阶而下,恰好在拐角处邂逅一老者,他在石墩上抽烟晒太阳。我凑上去敬了一支烟,打听那两口大铁锅的来历。
老者八十有二,姓申,脸上挂满如峭壁颜色般的沧桑。他深吸一大口,然后慢慢吐出,烟圈很快稀释在山风中。他翻眼看了我一会儿,似在怀疑我是不是想收购那大铁锅。我把随身带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递给老人看。老者见多识广,翻看一下证件的照片对照我本人,点点头,把证件还我,拍拍身边的石墩,示意我坐下。
东汉末年,太行山区连年灾荒,一个叫郭亮的农民举义旗率饥民揭竿造反,队伍迅速扩大,浩浩荡荡,兵临县城,朝廷迅速派重兵围剿。饥民成军不敌朝廷官兵,节节败退,伤亡惨重,郭亮率所剩小众用吊索攀悬爬壁逃到山上,躲过官兵追杀。有一伙夫居然背着一口大铁锅上了山,他们靠着这口铁锅生存下来。从此,郭亮和他的手下就在这里生息繁衍。后人为纪念郭亮,把这个村叫为郭亮村。
山高皇帝远,郭亮村的人也不知晓山下进入到了哪个朝代。有一天,一群饥寒交迫的人爬上了郭亮村,人人惊魂未定。村人打听,已是明朝初年。朱元璋当上皇帝后,发现前朝旧臣里申氏势力大,怕危及他的政权,朱元璋对朝廷申氏族群来了一次大清洗,把申氏族群几百号人发配青海去做苦役。途中申氏族长预测前途凶多吉少,为保留申氏香火,命人把供几百人吃饭的大铁锅砸烂,按户分一块锅铁,各奔东西,四方逃命。其中有几户结伴爬上了郭亮村。逃上山的几户把锅铁拼凑在一起,煮饭炒菜。族长留下话,有朝一日,砸碎的锅铁拼凑复原大铁锅,那就是全族人团聚的时刻。郭亮村现在的村民中姓申的居多。
老者说到这里,凝望对面陡峭的山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理解老者惋惜他的先辈未能把那口大铁锅拼回原形。
闲聊中我问起壁挂公路的来龙去脉。老人谈起这条壁挂公路,眼放光彩,脸挂笑容,太行大山里的河南乡土话,我只能听懂大部分。但我从老人口中的谈吐,感觉句句似铁锤砸在钢钎上,字字响当当。
壁挂公路村里人叫郭亮洞,外国媒体称绝壁长廊。老人是当年十三人中的突击队员,抢锤打钎他是一把好手。1972年2月2日,当时的村支书申明信把全村男女老少组织起来,挑选十三名身强力壮的劳力,组成抡大锤打钢纤的突击队员。村民卖掉山羊、山药和农副产品,集资凑足了八千块钱,买回钢锤、钢钎、雷管炸药。申支书从山下买回两口大铁锅,在村里垒起露天灶,随着一声号子,锅盖揭开,饭菜飖香,打响了壁挂公路开凿的炮声。经过五年一锤一锤打,钢纤往岩石里一点一点钻,全凭人力和信心,凿出了一条宽4米、高5米,1300米长的石洞,村里的男女老少肩挑手提,人工搬运26000立方米的岩石。1977年5月1日,第一辆马车从山上通向山外,从此,壁挂公路把郭亮村与县城、省会,与外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千百年来,郭亮村的先人上下山一直是沿着千仞绝壁上的一条羊肠小道攀爬,掉下悬崖的人不计其数。我们今天穿行这条壁挂长廊,看到洞顶嶙峋的怪石,鳌突的石笋,开凿时留下的支撑廊顶的石柱,石柱之间是一个一个透进阳光的石窗。洞壁留下许多深浅不一的钢钎眼,炸药硫磺烧过的印痕。这是凿洞的记忆,村民信心的镌刻,每迈一步都能感受当年吃大锅饭的欢声笑语。
老人告诉我,原来煮饭的两口大铁锅坏了,这两口锅是后来新添置的。来村里拍电影,大学生来写生画画,都用这大铁锅煮饭菜招待过他们。现在不用了,灶台留着,大铁锅留着,锅里有村民的记忆和乡愁。老人说,铁锅,在村民心目中非常神圣。